医师又来查看过兰蒂芙的情况,一番询问过后他给出了安慰:“虽然确实很不幸,但应该不会耽误你之后继续怀孕,毕竟这是由于外因导致的流产,只要养好身子再生大胖小子没问题。”
话是这么说,可是兰蒂芙完全无法感到宽慰,甚至感到更窒息了。
还有一件事医师没法糊弄她——兰蒂芙已经无法摆脱那次从高处坠落带来的伤害了,最好的情况就是她能够行走如常,但却无法进行任何激烈活动,比如疾跑或者打斗,坏的情况是她即便能下地也会一辈子一瘸一拐,想走快都难。
当然同样重重撞地的右手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兰蒂芙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关节出了什么问题,躺了这么久敷了这么药草,还是稍微一动就痛得很。医师告诉她即便恢复情况乐观,以后每逢阴雨天还是难免痛楚。
而且现在她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说重要也只是对她自己而言重要,在四处山中搜索依然找不到韦兰的情况下斯蒂比约恩将搜索人员全部撤回,放弃搜寻,据说是因为韦兰极大可能已经掏出了佛恩伯格的势力范围,想要再找就会十分麻烦,只能另图他法。
所谓的“另图他法”这种说辞兰蒂芙可太熟悉了,这不过是一种应付和敷衍罢了,除非之后韦兰自己倒霉催的撞上矛头,否则他的相关消息应该会就此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兰蒂芙曾经也当过管事儿的,这种事她当然了解。
所以她迫切需要把精力和注意力投入到值得她这么做的事情上。
于是她去光临了贡纳尔的铁匠铺。
贡纳尔是整个吕加菲尔克最好的铁匠,兰蒂芙真的很庆幸他能被斯蒂比约恩请来定居在佛恩伯格,否则现在她想要请教都找不着对象。
“所以有三种办法可以固定住兵器,不让它从鞘里滑出来对吧。”兰蒂芙听完贡纳尔的解答后做了个总结。
“对,看你自己的习惯和武器类型。”说到这儿贡纳尔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出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是需要兵器直接支会我一声就行了,只要是这世上存在的武器我都能给你打造出来,量身定做那种,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你又何必打听……鞘该怎么固定兵器这种问题呢?”
“当然是因为我有需求。”兰蒂芙保持礼貌笑容回道,“你就当作是我实在闲极无聊找点事做吧。”
贡纳尔往后缩了缩问:“你……你不会是想要……想要打铁……吧?”
兰蒂芙没忍住笑出声,摆摆手说:“不不,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希望你能给我几个成品瞧瞧,顺带说上两句就更好了,就这么多。”
“这……这倒是可以。”贡纳尔挠了挠头说,“不过我得花点时间找找你需要的……呃,那种范例。”
“那就麻烦你啦。”兰蒂芙笑得更加温柔甜美了,真让贡纳尔难以拒绝。就在他起身时他的学徒希特里克慌忙进来报信儿,说艾沃尔就在门外等着兰蒂芙。
兰蒂芙不理解为什么西特里克这么慌张,虽然艾沃尔是有些恶名在外,但他这么个五大三粗天天打铁的汉子也不至于见她跟见鬼似的吧。
贡纳尔也愣了,接着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兰蒂芙,兰蒂芙属实不解这师徒俩为什么这么怵艾沃尔,仔细一想艾沃尔应该是专程来找她的,兴许是有什么迫切的事,于是她笑了笑拍拍贡纳尔的肩膀说:“你不是需要时间吗?我出去会会她,如果等得太久就不要等了,我大概还会来找你。”
接着兰蒂芙就淡定自若走出屋去,出门瞧了一圈才发觉艾沃尔靠在她身后门框边抱着胳膊等她,不知为何兰蒂芙一眼就感到艾沃尔此刻神态并不太友善。
“找我什……”
艾沃尔径直走过正发问的兰蒂芙跟前,一言不发上了马,然后才朝兰蒂芙伸出手。
啊,这是又要让我坐前边?
兰蒂芙的思绪立刻飞回到殷格夫被接纳加入斯万格佛的那个下午,静林小路,细雪扬扬,万籁俱寂,天地间好像只剩她与她。除了那个失败至极的吻,马背上的短暂共处算是她们之间最亲密的距离,但那之后呢?她又与自己渐行渐远,若即若离,似乎近在眼前却又无法真正触及,每每思及兰蒂芙就感到万分心累。
面对艾沃尔伸出的手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握住,对方举重若轻地将她提起来放到马背上,一样的相对位置几乎一样的坐姿,兰蒂芙有点恍惚,恍惚到忘了问艾沃尔到底为什么来找她。兰蒂芙想靠向她又努力忍住,只能绷着身体僵硬地坐在马背上,说实在屁股很不好受。
也就是这屁股难受才让她回过神,回过神时她们已经出了城墙,未结冰的湖水在枝桠之间泛着粼粼波光,兰蒂芙实在受不了这种尴尬至极的氛围,纵身就要跳下马却被艾沃尔胳膊一圈摁在马鞍上,兰蒂芙想不贴在她身上都难了。
“你在查我?”艾沃尔眯起眼盯着兰蒂芙问,“告诉我,你想查什么?”
兰蒂芙额头上立刻出了满脑门子汗,她仍强作镇定绷着脸回:“你从哪儿听说这种怪话的?”
“不承认?那就别怪我永远无法信任你。“
这话精准无匹地戳中了兰蒂芙的痛点,她猛地扭过头瞪圆翠绿的眼瞳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时候信任过我?我的话你听得进去只不过是因为那确实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大实话,即便如此你依然对我千防万防保持距离,如果不是我阻止行刑把你带走,我们就超过两个月没有谈过话了,但凡你能比这稍微主动哪怕一点点,我也没必要拖着刚流产的身子到处跑,就只是为了多了解你的情况。我若是当真包藏祸心,我会立刻把你对我撒谎说父亲指使你去港口拦截的事,出门就告诉斯蒂比约恩,让他放手去查不就得了,我给足了表现又不需要亲自奔波,何乐不为?但是现在你看呢?你出入佛恩伯格有察觉任何异常吗?我确实去调查你了,我也差不多清楚西格德被拉加莎救走的事应该就是你在幕后——”
艾沃尔猛地伸手捂住兰蒂芙的嘴,立刻用鸦眼四处查探,确认没有什么人躲在暗处偷听后她才低下头重重呼出口气,手上也渐渐松了劲儿。
兰蒂芙死死盯着艾沃尔难以置信地问:“刚刚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没看错吧?那是怎么回事?”
“恭喜你又抓到我的一个把柄,”艾沃尔依然垂着头苦笑道,“一个证明我可能是个怪物的把柄,随你怎么说吧。”
“我可以不问,但你真的应该停止污蔑我。”兰蒂芙默默攥紧了拳头咬着下唇说,“放开我,我要离开。今后我不会再让你产生类似困扰了,我会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自己的破事。”
说完兰蒂芙再次试图推开艾沃尔的胸膛挣扎着要跳下马,艾沃尔突然圈紧她的腰扣住她的手,咬紧了后槽牙憋出话来:“……对不起。”
不得不承认,这么一个简单的短句,对于阻止兰蒂芙的继续挣脱有奇效。她立刻就停止了所有动作,又听得艾沃尔绷紧脸挤出下文:“我很害怕。”
一时之间只听得风卷起细雪低嚎着拂过花白的路面,艾沃尔明明嗓音很低,落在兰蒂芙耳朵里却仿佛字字千钧。
她伸出手捧住艾沃尔低垂的面庞,也并不打算逼着艾沃尔立刻直面她,而是也将脑袋轻轻靠上对方的,轻声低语道:“我懂,那种被所有人严厉审视不能出任何纰漏的恐惧,我也感受过。”
“不一样。”艾沃尔微微摇头,嗓音更沉闷了,“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可比我坏多了,自然也比我怕得多,”兰蒂芙忍不住笑了,也不打算撒手,“你不仅明面上不能出错,暗地里更务必严丝合缝,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一路走来如履薄冰,我没说错吧。”
艾沃尔立马抬头目露惊诧看向兰蒂芙,后者发现她眼眶有些发红。
“西格德是我赶走的。”艾沃尔的神色苦涩又无奈,“前日刑场上血流成河,也是我一手策划,你真的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我比你想的要……”
“可怕得多?艾沃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意这个?”兰蒂芙说着眼眸中流露出回忆的余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会被所有人忌惮恐惧,不可能被谁爱着’类似这样,那我现在酒来告诉你,自我见你第一面,我就被你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是的没错,在西格德邀请我外出之前我都没看明白他长什么样,我总是在注视你,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是你给了我远嫁他乡的唯一慰藉。婚不是我想结的,男人不是我想要的,孩子不是我想生的,”说到这里兰蒂芙顿了顿伸手揪住艾沃尔的领口,逼得她离自己更近,近到呼吸都能浮动脸上的绒毛,才说出最关键的话,“——只有你是我想要的。”
兰蒂芙时常在想该如何形容我初次见艾沃尔的感觉,现在她可以为自己形容,那就像是只飞羽被拔光的隼,隔着笼子突然被大鹰的双翅遮蔽了日光,接着与其四目相对。她振起巨翅平地旋风,钢爪似刀目穿云层,没有猎物能从喙下逃脱,兰蒂芙当然不会在意这只大鹰是不是正义是不是善良,她还会希望她可以继续如此翱翔与猎杀,光是看到和想到就感到欣慰满足。
艾沃尔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响胸腔,好似擂鼓。而兰蒂芙也明显感觉到她拂在自己脸上的吐息变得局促灼热,眼睫忽闪颤动。
就在这样的心声之中,她俯身吻了近在咫尺的她。
北风拂动发梢,细雪无声飘落,她们已不知不觉中深入山谷,唯有积雪终年不化的群峰静默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