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约尔王,以及卢夫文娜夫人。”
随后从艾沃尔身后走出这位红发女子身着厚实的玫红长裙,很衬她那撇到胸前的橘红卷发,她脖颈和胸前都沉甸甸地挂着一圈又一圈珠光宝气的项链和挂坠,衣裙上的纹饰绣样也鲜亮又精美,肩头雪狐狸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上等的手艺和原料。如此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贵妇人,即便是约尔和卢夫文娜之前都不曾见过,但却几乎同时心中有了猜测。
事实上在中途休息再度启程后,由于心灰意冷的格尔达回到自己的长船上去了(并且决定不在阿瓦斯尼斯逗留直接回乡)兰蒂芙终于又有机会和艾沃尔长时间共处,她们利用这段时间达成了一个新共识——等到需要正式会见阿瓦斯尼斯的统治者时,还是由兰蒂芙来出面完成更合适。
“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当时的艾沃尔轻轻刮着鼻头说,“我确定你比我合适。”
对于这种送上门的表现机会兰蒂芙当然喜滋滋接受,她也完全有自信能处理好即将面临的局面。一个得体礼貌的招呼很简单,等坐上谈判桌才是考验的开始。
明明这次行动是艾沃尔发起的,兰蒂芙本来只是蹭个船顺道而已,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兰蒂芙在面对约尔王时甚至坐上了仅次领主的座位,艾沃尔在她下首坐着,这就意味着兰蒂芙成了这次外交活动的主导者了。
有点突然,不过问题不大。
即便约尔王听说了对方的调查结果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后,兰蒂芙也仍然没有慌。
“你说这种来自法兰克的毒物已经通过市场在我的领地上大肆流通?”约尔说着整张脸都煞白失尽血色,“是通过什么渠道……??”
“家养牲畜和它们的肉,”兰蒂芙轻轻耸耸肩说,“毕竟海产又不会跳上陆地食用贝拉多纳。”
“你的意思是现在在我领地上买卖的都是有毒畜肉?”约尔说着话仿佛屁股着了火坐立难安,“可已死的牛羊猪狗很少有人愿意买啊。”
“谁说是已死的畜肉?贝拉多纳是剧毒没错,但是被动物摄入却不会导致动物中毒,只是人食用这种牲畜的肉就会间接中毒,轻微食用上吐下泻,口干皮燥,再严重些,也就是王子现在的状况——幻觉谵妄,暴躁难安,继续下去自然是小命难保。”
一听说长子继承人可能会中毒身亡夫妇俩都坐不住了,约尔王眉心都拧成了疙瘩,九数寒冬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汗珠。卢夫文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在阿瓦斯尼斯秘密调查很久了?肯定有解毒的办法吧?”
兰蒂芙嘴角浮现出个和此时的艾沃尔非常相似的,不怀好意高深莫测的微笑说:“那就要看两位有没有合作的诚意了?”
约尔王不安问:“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那我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兰蒂芙瞥了眼艾沃尔继续道,“寻常人食用的肉类跟供给王室的毕竟不能混为一谈,哈蒙德是被人阴谋蓄意下毒,老百姓的食物中毒只能说是不幸的延伸,这个背后指使下毒的主谋不是别人,就是科约特维。”
约尔王挪了下屁股,忍住了没有抬手擦汗,挤出个别扭的笑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们派探子在我的领地上到处打听调查已经令我不快,你不能用这作为根据往我头上乱泼污水吗?”
这一次艾沃尔抢在兰蒂芙开口之前往前倾身同时两手十指交叉,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盯住忐忑又焦虑的卢夫文娜说:“想救儿子吗?那就别搞那些花里胡哨没用的,听我的哈蒙德才有一线生路。”
*
乌鸦嘶哑的叫声单调地在枝头回荡。粗壮的树干上只吊了一具尸体,两只乌鸦分别占在尸体肩头撕扯脖颈端面暴露的腐肉,还有几只站在吊尸体的枝干上仿佛在看热闹。每当有风拂过,不论是否强劲,这衣衫褴褛布满血痕的尸体就会摇摇晃晃,乌鸦倒也淡定啄食,完全没有飞走的意愿。
直到一只体型要硕大得多的漆黑渡鸦嘎嘎叫着,扑扇双翅气势汹汹朝树干扑来,才把几只早早停留在这里的乌鸦赶跑。
然而只剩自己之后,这只渡鸦低头盯着无头尸体却没有重复同类的举动,只是那么看着。
看了许久。
整个阿瓦斯尼斯的最高处,就是领主所居长屋的屋脊上,要去更高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是那离观测目标就太远了。不过即便是站到了长屋屋脊上,渡鸦还需越过阿瓦斯尼斯正对面的一座无名小岛,飞过海面与林海树梢,翻过一座山丘,进入一个促狭的海湾,然后才能到达——海厄波尔。
如果可以的话,艾沃尔当然想要靠得更近去观测,但据派出去逃回来的唯一一个探子说,他和同伴绕开哈维克船坞翻山准备前往海厄波尔时,在林中就遭遇了埋伏,逃出生天的那个幸运就幸运在跟在同伴后头,在同伴中陷阱时反应也够快,扭头就跑且拼了命突出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敌人的包围圈——身上还中了几箭,九死一生才回到佛恩伯格。他的同伴基本可以断定没有救的必要了,科约特维的人早就在天罗地网中恭候多时。
天罗地网,没错,海厄波尔周边的山坳和谷地中布满密集的暗哨和陷阱,艾沃尔甚至能看到不幸中招的无辜路过动物。
其实海厄波尔废墟中无人停驻,但是周围一定有无数眼睛在盯梢动静,只要时机合适,擅自闯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人就会像那个倒霉探子一样被四面八方的攻击淹没。
看够了之后,艾沃尔收回那跨越山海的视线独自在屋顶上又坐了片刻,原因无他——近距离看到雷金霍斯尸体的惨状她需要时间缓解一下。
既然没有头,阿格德尔人便拿钩子扎进他的脊椎勾住吊在树上。如果始终无人搭理这尸体,那或早或晚尸体的脊椎会断裂,然后掉落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雷金霍斯死前遭受了非人折磨,哪怕只是用渡鸦的眼睛也能看个大概。
缓解的是什么?冲天的怒火还是无尽的怨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又或许二者皆有,总之她需要一些时间平复心情恢复应有的冷静。
在会见约尔王夫妇之前,来自佛恩伯格的艾沃尔带领的队伍已经秘密在城外驻扎并渗透进城内,与原本就在城内的眼线会和过。艾沃尔当然不是第一次爬上领主长屋屋顶,也不是头回见到老师惨不忍睹的尸首,但她就是见一次火大一次,她甚至能感觉到仇恨就像是化作真实的火焰魔物,一边灼烧她的身心一边啃噬她的灵魂,这种不适甚至已经脱离了“心”的范围,成为病态的不适每时每刻都在折磨艾沃尔。
努力冷静过后,艾沃尔再次催动希宁飞至更近一些的,夹在阿瓦斯尼斯和海厄波尔所在半岛之间水道正中央的小道上。在之前的调查中艾沃尔发现这里驻防的约尔的战士状态有些异常,巡逻来回的次数过于频繁,岗位分布略嫌密集,连他们交头接耳的谈话模样看起来都警惕十足。这可实在不寻常,据她所知这座无人小岛好几年没发生过斗争了,不过之前的交涉中艾沃尔拦得挑破这层窗户纸,反正岛上的驻军迟早也得为她所用。
总而言之事已至此,艾沃尔基本可以断定,之所以佛恩伯格在发布悬赏令后阿瓦斯尼斯毫无动静,原因就是因为约尔王内通阿格德尔,为了保守秘密也对其领内进行了严格的消息封锁,那当然什么信息都无法从阿瓦斯尼斯带出去了。
至于约尔王本人……
调转方向飞回阿瓦斯尼斯本土又向南而去的希宁,很快追上了目标并且让几个骑马的身影从自己下方掠过,然后停驻在可以看清现场距离适当的冬青树梢上,开始以鸦眼代替人眼的监视。
科约特维本人,就隔着一条未封冻的小溪背着手好似铁塔般伫立于雪原之上,光只是看到他还保持平静就几乎耗干了艾沃尔所有的自控能力。他跟十年前相比除了脸上的皱纹和疤略多了,其他还是老样子。科约特维和他的部众虽然向来以残暴狂野著称,但科约特维本人从头到尾却将考究和奢华贯彻到底。从上身裹的油光水滑的厚实皮草,衣摆边缘金光闪闪的扣饰,棉衣上华丽繁复的暗纹,腰间短剑甚至都是玉制外鞘镶银饰就能看出他其实是个颇讲究品味的首领。他那一头黑发齐齐整整梳到脑后扎成葫芦状垂过腰部,髯虬茂盛但也修剪得服服帖帖。跟许多与他素未谋面的人想象中那种茹毛饮血的疯狗头子形象截然不同。
他背后跟了两个跟班,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艾沃尔安插在阿格德尔的探子埃里克,另外一人尚属陌生。还有三骑骑马者也在飞快接近中,在希宁的注视下骑马飞奔接近的约尔王卢夫文娜夫妇,带着他们的倒霉大儿哈蒙德来到科约特维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