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内,初春的空气弥漫着胜利后的硝烟与重新焕发的生机。宫阙重光,百姓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中却闪烁着久违的光亮,对女皇陛下的颂扬之声此起彼伏。然而,女皇赵福金并未沉溺于收复故都的喜悦。她的目光,如同盘旋在北方苍穹的雄鹰,锐利地穿透了重重关山,跨越了奔腾的黄河,投向了更遥远、意义更为重大的所在——辽东,那片号称“白山黑水”的金国龙兴之地!
光复汴梁只是大棋局中的关键一步,却远非终点。真正的决战,需要釜底抽薪!切断金国在辽东的根基,使其成为无源之水,彻底绞杀其最后的气运!
登州,水城。这里是齐鲁大地的门户,更是经略辽东的跳板。
碧海无垠,蓝得如同通透的琉璃。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与凛冽,吹拂着港口内如林的樯橹。舰船并非南方式样优美灵巧的福船或广船,而是经过精心挑选和改造的、更适应近海航行甚至登陆作战的战舰:高大的楼船充当旗舰和远程打击平台,坚固的艨艟负责冲撞与接舷战,大量形如巨大簸箕的“平底沙船”则静静停泊在浅水区,它们巨大的平底和阔大的舱面,是为运送士兵、战马、乃至攻城器械登陆海滩而量身定做的!
“镇海蛟龙”李宝,这位常年活跃于江淮、胶东海域,对风信海况了如指掌的勇将,此刻正站在他那艘最大、经过加固改造的楼船旗舰“劈波号”甲板上,一身略显陈旧的皮甲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那张被海风和烈日刻下深深沟壑、如同礁石般粗犷的脸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港口内热火朝天的景象。
港口码头上,俨然一座喧嚣的海上兵城。成千上万的水手和临时征调来的强壮百姓,喊着震天的号子:
“嘿哟——起——!”
“稳住喽——!”
他们如同辛勤的蚁群,在巨大木制吊臂嘎吱作响的呻吟声中,将一袋袋沉甸甸、散发着粮食特有醇香的粟米、稻谷,一篓篓晒得硬邦邦的咸鱼干、咸肉干,小心翼翼地装入船舱深处。
“当心!那是雷!”有人高喊。
另一处,专门被围起来的重地,彪悍的军士们赤着上身,汗水淋漓地将蒙着油布的沉重木箱费力地抬上甲板。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南都火器局日夜赶工、最令人畏惧的秘密武器——震天雷,以及配套的猛火油柜和喷火筒!引信需要特殊保管,受不得潮湿。
成捆成捆的箭矢,被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堆砌如山;修复好的攻城槌部件、云梯折叠件、甚至拆卸开的床弩构件,都用浸透桐油的厚油毡布包裹,塞满了沙船的货舱。更有数百匹来自关中、体型健硕、性情相对温顺的驮马被蒙上了眼罩,在士兵的牵引下,战战兢兢地踏上摇摇晃晃的跳板,进入特制的马厩船舱,发出不安的嘶鸣。
李宝的目光越过繁忙的码头,投向北方那海天相接的茫茫之处。女皇密诏中的每个字都烙印在他心上:“……登州为基,出黄海,入渤海……觅良港登陆辽南,直插金贼心腹!断其归巢之路,搅其腹地之安!功成,则靖康大耻,雪半矣!”这是何等凶险又宏伟的奇袭!一旦成功,辽东震动,金国后院起火,将极大地牵制其在燕云、河北的主力,为岳飞、韩世忠的陆上进军创造绝佳战机。
“王都头!”李宝声音洪亮,如同海螺号角,“给各舰船传令!最后三日!给老子把每条船的货舱底都夯实了!水、粮、盐、药,给老子塞得满满当当!海上飘着,一粒米都是命!”他转向身边负责器械的副将,“火器营那些宝贝疙瘩的引信,用蜡封好了没?浸了海水哑火,老子剥了他们的皮!”
“将军放心!南边来的师傅亲自盯着,三重油布,蜡封火漆,保管妥帖!”
“嗯。”李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负责舵手和舟师的头领,“老孙头,风信图背熟了?这条线,暗礁、潮汐时辰,错一点,咱们这上万的弟兄就得在龙王宫里开伙!”
一个皮肤黝黑、眼窝深邃的老水手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嘴,却带着无比的自信:“将军!咱老孙在这片海活了五十多年,闭着眼都能摸进去!只要老天爷不翻脸……”
李宝深吸一口带着咸腥的海风,胸膛起伏。他知道,最大的威胁不在船上,而在海上。变幻莫测的风暴,辽东沿岸复杂的海岸线和未知的金军水寨,以及登陆后可能遇到的猛烈抵抗……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弟兄们!”李宝猛地拔高声音,朝着港内大声吼道,声浪压过了嘈杂,“知道咱们这趟是干啥去不?”
短暂的安静。
“砍金狗老窝去!”有胆大的水手吼了一声。
李宝猛地一挥拳:“没错!砍他娘的金狗老窝!陛下把刀子递到咱手上,让咱们戳进金贼心窝子里!”
他环视众人,眼神凶狠如同噬人的海狼:“别以为上船了就万事大吉!这是趟断头买卖!风浪会要命!金狗的刀更会要命!但死之前,都给老子记住!谁他娘的敢拉稀摆带,老子第一个把他踹进海里喂鱼!上了岸,见了金狗,刀枪得给老子往死里招呼!这趟买卖,要干,就给老子干票震古烁今的大买卖!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说什么南人不善北战的水货都瞧瞧,咱李宝带的兵,是什么样的种!”
“有!!”
“砍他娘的!!”
港口内外,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浪瞬间被海风卷向远方!水手们、军士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凶狠。这是赴死的决心,也是对建功立业、在女皇和同袍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强烈渴望!李宝看着这群被自己激发出狼性的弟兄,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望向北方,心中默念:陛下,李宝……定不负此托!
与登州热火朝天的海战筹备相比,汴梁城郊的巨大临时工坊区,则是另一种金属与火焰交织的图景。这里曾是金军一个重要的辎重营,如今成了宋军处理缴获的“宝地”。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味、汗味和金属剧烈摩擦后的灼热气息。几十座临时搭建的炭炉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炉壁,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巨大的风箱在壮硕的辅兵拉动下,发出沉闷的“呼啦——呼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的、节奏感极强的金属敲击声组成了一支奇特的交响乐,震耳欲聋。
岳飞与吴玠并肩站在一处特意清理出来的高台上,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高台下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上——那是金军曾称雄一时、令宋军闻风丧胆的精锐象征:铁浮屠的重甲残骸!
这是一座钢铁的坟冢。
被炸裂、烧灼变形、布满刀痕箭孔的胸甲;
曾经护住骑士大腿与马腹的护腿马铠(髀秋),现在像破烂的铁皮卷曲在一起;
专门保护马面的“面帘”,很多被打穿或被砸瘪;
还有沉重如铁疙瘩般的兜鍪,以及散落各处、连接甲片的铁环……
阳光照射在这些冰冷的、带着暗红锈迹和污血的甲片上,折射出沉重而诡异的光。每一片残骸,都诉说着郾城、颖昌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也见证着金国这支王牌精锐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下场。
“岳帅,这些玩意儿,分量是真不含糊。” 吴玠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一块相对完好的胸甲片。那是双层的熟铁加冷锻工艺打制而成,厚重异常。他抽出随身佩刀,用刀背重重敲击了一下,“铛——”一声沉闷悠长的金属颤音响起,显示了其惊人的硬度和韧性。
“金狗这套行头,从头到脚连人带马裹严实了,那就是个铁坨子!弓弩难入,刀砍不动,寻常步卒拿它根本没办法。当年在和尚原,没少让咱们吃苦头。”吴玠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也有一丝终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畅快。
岳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如隼鹰般扫过这片钢铁坟场。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将这些破碎的零件在脑海中重新组合,还原成那些曾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带来无数噩梦的钢铁怪兽。但此刻,在他眼中,这已非单纯的敌人武器,而是蕴含着巨大价值的资源。
“其弊在于‘重’字!” 岳飞的语气冷静而精准,指出了关键,“人着全甲,再加上马铠,分量何止数百斤?非神骏良驹、非体魄如熊、技艺精湛且配合默契的骑士,休想驾驭!金军铁浮屠能驰骋,靠的是海东一代代育出的好马,靠的是白山黑水间女真健儿自小的骑射摔打!代价高昂,损失难补。”
吴玠放下甲片,接过话头:“正是此理。所以金狗这铁浮屠,向来是当作压箱底的宝贝,轻易不用,用之必胜。但对我军而言……” 他和岳飞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同一道凌厉光芒。
岳飞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军士气如虹,更胜金军鼎盛之时!军中悍勇之士辈出!若精选力大、骑术精湛士兵、配以从缴获和金营中挑选的好马良驹,再以此等重甲为凭……”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钉在那些冰冷的甲片上:“不需多!只需一支千人之数的铁甲重骑!不用于正面冲锋消耗,而是作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尖刀’!在战局胶着、敌方阵型松动之时,由一悍不畏死的猛将率领,骤然自侧翼或中央薄弱处突入!凿穿!贯穿!撕裂!”
他右手猛地凌空劈下,仿佛斩断了无形的阻碍:“其势,当如天罚!摧枯拉朽!其威,必百倍于昔日金国铁浮屠!”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信念力量,“金军见之,必心胆俱裂!此乃诛心之刃!”
吴玠抚掌,眼中精光大盛:“岳帅此言,深得我心!此铁骑一出,不独破敌,更可扬我军威!金狗视重甲为骄傲,若见其覆于我军甲士马蹄之下,被碾为齑粉,这摧折其士气的功效,恐怕比歼灭一支万人队还要来得迅猛!” 他想到了那些被铁浮屠蹂躏过的旧部眼中的恐惧,若能以其人之道反制,是何等畅快!
方案已定,谁来驾驭这柄沉重的“诛心之刃”?几乎不需要思考,一个如同燃烧烈焰般的名字瞬间涌入两人脑海!
“高宠!”
“非高将军不可!”
两人异口同声。
那个在郾城战场,以凡人之躯直面铁浮屠冲锋的“赛霸王”!那个被女皇陛下亲冒矢石的勇武激得血勇沸腾、自愧不如的神力战将!他有无匹的神力,足以驾驭沉重的甲胄和兵器;有惊人的平衡感与战斗本能;更有一颗如同狮子般无所畏惧的雄心!让他来统帅这支披着仇敌甲胄的复仇铁骑,以其至刚至强的力量,去粉碎敌人的骄傲,再完美不过!
岳飞当即下令:“传令!选健卒,配壮马!着工匠营,立即点验分拣!完好的甲胄修复备用!破损变形者,熔铸改制为护心镜、护臂、护腿!务必坚固合用!半月之内,这‘破阵铁骑’的架子,要搭起来!” 他特意为这支新部队赋予了充满战意与希望的名字。同时派出亲兵:“速去请高宠将军,来此议事!”
工坊内,随着帅令下达,工匠们的铁锤挥舞得更加密集有力。火花四溅中,金国铁浮屠的残骸,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改造、熔铸,成为一柄即将刺向金国心腹的淬火重剑!
汴梁皇宫深处,一处远离朝堂喧嚣、临时辟为寝殿的宫室。门窗紧闭,隔绝了春寒与嘈杂。巨大的紫檀木浴桶内,热气氤氲,升腾的水汽如同轻纱薄雾,朦胧了视线,也暂时柔化了弥漫在宫廷之中的肃杀与威严。
女皇赵福金静静地浸在温润的水中,水面上漂浮着舒缓筋骨、活血化瘀的艾草、当归等草药的碎叶,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淡淡药香。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征战、殚精竭虑的国事操劳、收复故都后沉重的历史清算……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巨石,压榨着她的每一分精力。此刻卸下冰冷的甲胄,让温热的药水包裹住布满大小伤痕的疲惫身体,她才得以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叹息。
贴身侍女春夏,低眉顺目地侍立在浴桶边。这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眉目清秀,但原本灵动的眼神里总是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怯懦和惊惶,像受惊的小鹿。她是女皇在临安稳定朝局后不久收留的流民,据称是太原府人。太原城破时,她全家死于金兵屠城,只有年幼的她因被母亲匆忙塞进半塌的灶台烟道里而侥幸逃生。一路乞讨,历经艰辛才到达江南,后被郑太后看重其家底干净和沉默,得以入宫侍奉女皇。
春夏小心翼翼地用细棉布搓揉成的柔软布巾,蘸取桶中温暖的药水,轻柔地为女皇擦拭后背。她的动作极其小心谨慎,如同对待最易碎的薄胎瓷器。女皇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有几道新近愈合不久的暗红色箭簇擦痕和淤青,让春夏心中既心疼又惶恐。
当布巾缓缓移动,擦拭到女皇后背中央偏上的位置时,春夏的手毫无征兆地猛然顿住了!她纤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软滑的布巾几乎要从她冰凉的手指间滑落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