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太太只觉胸口憋闷,恶气郁结,起初她尚可用手捶打椅子,渐渐气得连扶手都快抓不住了。
她心中满腹冤屈,虽然孙女听了她的话默然颔首,可见孙女神色,显然已受了龙彦西挑唆,与她离了心。
她欲辩解,却是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剖白方能令孙女信服,虹姨那些话已经直指她就是遣人刺杀林轻的主谋,若此时再说镯子被盗反倒更欲盖弥彰,愈洗愈说不清了。
此时正厅内最逍遥自在、春风得意之人便是龙彦西,短刃已被她收回鞘中,她将短刃拿在手中,戴鞘翻了个剑花,见老太太似乎稍稍平息了些,这才又凑到老太太跟前,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道:“奶奶若觉心中有愧,把龙家交于小北也不是不可,不过想必奶奶也已知道,北宅如今无人收棉,那曹四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就算北宅家底殷实,今年棉都不收了,但想想日后曹四爷是不是就能轻易放过北宅?今年没了棉,明春还有茶,有海,有粮,曹四爷到底会挑哪个下手,也说不准,呵呵,这家底再厚恐怕也经不住折腾。”
龙彦西边说边连连叹息:“莫不如奶奶把这些产业都交于我,我同那曹四爷好好讲讲,万一她开了面,甚至与咱龙家结交,咱龙家日后必然更兴旺,奶奶,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龙老太太双拳紧攥,额上青筋隐隐跳动。
她当然知道曹四爷这种恶霸绝不是好说话的人,龙彦西这么说想必二人早已勾结,想到龙彦西居然联同曹四爷一起害得东宅主业尽失,这又要毁北宅棉业,龙家就要败倒大半,龙老太太气得身子栗栗作颤。
“你……你……竟和那恶人……勾结……算计龙家!所以……东宅,东宅也是你……你……孽障啊……”
老太太还想寻东西去打,她旁边的桌上放着茶盏,可她指尖颤颤抖索,连手都要抬不起来。
龙彦西走到龙老太太面前,她半蹲下来,仰望着龙老太太,神色已不是刚刚那样不安分。
“奶奶,彦西不怪您生气,不过在您眼里,为何女儿不如男儿?为何德才兼备的只能是乾元,是坤泽,而不能是中庸?难道中庸生来就是无用之人?我不过是想让奶奶知晓,女儿也比男儿强,中庸也可比坤泽甚至乾元要强,我能让龙家强盛,也同样可以让龙家败亡!”
说着,龙彦西陡然站起身,面对着正厅下的龙彦东和龙彦北,又回头转向龙老太太,正色道:“奶奶,若论品行,我算不上怀德高洁,不过我既不像我的好姐姐这么窝囊,也没有好妹妹那般懦弱,我比她们任何人都要强,我会拿回东宅的饲料厂、鱼塘,也能让北宅的棉田有人收棉,既然我能让龙家更兴隆更昌盛,那这家主,为何就不能我来做!”
龙彦西正色肃容,气势十足,响亮的声音让正厅中的烛火也稍顷晃动。
厅内一时肃静,龙彦东低着眉,早已将自己从龙家隔开,厅内再有何事也都与她毫无干系。
龙彦北则是牵着林轻,仍在消化此前知晓奶奶买凶加害林轻一事。
始终不语的宋怀轲听到龙彦西说出这番话,她只觉眼眶发热,这一幕,她的彦西等了太久太久。
见厅内几个孩子各有所思,又见龙老太太心存顾虑,龙二先软下声音,温言安抚道:“母亲,我回来前,彦西已将龙家及崑西近年之事细细道来,如今崑西不如往日平静,海家有崑西府加持,对崑西、对龙家都有图谋,龙家此时也应有位强势家主掌舵。我知彦西她不甘平庸,行事虽为激进,但她并非要抢夺什么,也并不想龙家败落,不过是想让龙家在崑西地位更加稳固,纵使她居家主之位,龙家依然是龙家,既然都是为了龙家长长久久世世代代昌盛谋划,母亲又何必非要执着家主是乾元还是中庸呢?”
龙老太太细细琢磨着龙二的话,想到龙家今日情景,不免心酸。
龙家前途确实是她思虑的头等大事,可这家主若是当初交给龙彦南,或者是小孙女,她都不担心两个孩子掌了家会对她不孝不义,更不会姐妹相残,只是这龙彦西,今日龙彦西能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交出家主之位,他日掌握了龙家所有家业时指不定又会怎样兴风作浪,她的孙女能抵得住吗?
可老太太心中更是担忧曹四爷,以龙家现在普通家丁的武力自然无法与这恶人抗衡,若那恶霸真让龙家有个什么好歹,倒时候追悔莫及,她九泉之下怎么安心,又怎么去跟她死去的相公交代?
此时,龙老太太不得不以保住龙家免受外人残害为先,左思右想,思绪也渐渐有些松动。
诸事几乎循着龙彦西所期而行,龙老太太虽心有不甘,然而时势所迫,由不得她。
就在龙二也以为母亲即将做出决定时,厅上突然一柔声响起。
“奶奶,二太太,您们倒也不必忧心,西姐步步筹谋,事已至此,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我想西姐应当也不急在这一刻。”
说话的是林轻,她依旧牵着龙彦北的手,声音恬淡和缓。
她边说边朝龙二淡淡一笑,有对老太太温婉道:“二太太刚刚归来,虽然听西姐说过不少龙家事,但北宅这些年变化巨大,有些事想必二太太也未完全了解,我想同二太太说一说,不知奶奶觉得可否?”
龙老太太已被龙彦西今日所为气得头痛胸闷,这会儿林轻蹦出来说要同龙二讲话,老太太也摸不清她有何目的,她看了看站在林轻旁边的孙女,龙彦北却面无表情,目光依旧停在青砖地上。
想到刚刚虹姨说出她买凶刺杀林轻一事,虽尊为长辈,可对自家小辈行此事实在狠毒,林轻面上不怨,但龙老太太自己心中虚怯,这时林轻还想说什么,龙老太太也不好阻拦,让她说了便是。
龙老太太不阻,龙二也不便多说,她与龙彦西对视一瞬,龙彦西唇际含笑,便也不在此时计较。
林轻微微把身子坐正,直视着龙二,收起笑意,正色道:“二太太,无论四太太做过什么,但她这些年让龙家立足崑西,繁荣昌盛,与四姨太也琴瑟和鸣,培养我太太成人。只是……平权带给百姓诸多益处,带给北宅的却是罹难巨祸。四太太和四姨太去的突然,我太太当时还未熟悉宅里产业,当时掌事侯翰乾协助,侯翰乾在北宅任掌事多年,虽然两位宅主不在,但没有其他外家作梗,北宅诸事按部就班便可,可偏偏北宅开始出现诸多问题,茶园出事,交给姐姐代管,粮仓也有人利用升溢粮从中谋取私利欺骗粮农,侯翰乾做了全套假账本欺瞒小北,甚至还与何媚狼狈为奸,做出那等腌臜事,侯翰乾与何媚确实做得猖狂过火,竟被小北撞见,才将两人赶出北宅。”
龙彦西靠在长条案几边,她一边看着寿烛燃着的火苗,一边听着,见林轻顿了顿,她歪着头,语气慵懒道:“这些陈年旧事,有何可说?”
林轻朝她微微颔首,道:“这些事确实久远,不过二太太应该不知其中细节,说说应该也无妨吧。”
龙二不知林轻说起这些北宅旧事究竟何意,但她望着林轻虽然身子臃肿,可说话时语调宁静,目光坚定,并非只为拖延,龙二也未打断,示意林轻继续说下去。
林轻抚了抚腹部,继续讲。
“离开北宅,侯何二人很快便花光了积蓄,他们做得恶心事人尽皆知,即使四太太不在,北宅不如往年强势,可龙家毕竟是龙家,北宅依然是龙家北宅,北宅赶走的人外家无人敢用。侯何二人穷困潦倒,但就在那时他们遇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是谁想必西姐不会陌生……”
林轻说着看向站在龙老太太身后用短刃挑着烛火的龙彦西。
“这位贵人当然就是西姐,只不过此次并非西姐与侯翰乾初识,侯翰乾还在北宅做掌事时,身后就应该有西姐的点拨了吧。”
谁也没想到林轻的话会直指龙彦西,目光立即都聚在龙彦西身上,不过林轻也只是说,既无凭也无据,龙彦西依然用短刃摆弄着寿烛的火苗,好似根本没听到林轻的话一般。
林轻此时也并没指望龙彦西承认什么,她依旧语气沉稳。
“让侯翰乾去东宅试试掌事这事应该是西姐给他出的主意吧,其实西姐心里明白的很,东姐那么刚正一人,怎会接受侯翰乾这种小人,自然是狠狠羞辱一番然后让他滚出去。侯翰乾再不堪总是在北宅做了多年掌事,总是个有心气的人,不过西姐早知道他有个远方亲戚在东宅饲料厂做工,挨了东姐的羞辱,只需要让侯翰乾想起自家亲戚可用,稍微透漏一下饲料厂的燕三有旧疾,命不久矣,有意要为家里多赚些银两,他自然会想到下毒再让燕三顶罪。东姐对东宅产业管理严苛,若不是熟人根本不会了解其中要点,在饲料厂下毒出事,东姐很容易察觉是龙家自己人所为,西姐平日是张扬了些,可也没傻到明目张胆对东宅产业下毒,而我恰好在东宅做过,东姐就算拿不准,但只要想到这点,总会在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这既能报复北宅,又能损害东宅的事,侯翰乾当然要做,他没理由不做。”
龙彦东听到此话微微偏了下脸,虽然事情已过很久,可当时她确实如林轻所说,对北宅、对妹妹、对林轻产生了疑心,事后每每想起仍觉愧疚。
她仍记得那时姜城听她对自家姐妹起疑时不可思议的神情,姜城是赤诚直率的性格,姜家姐妹也不会如龙家这般猜疑忌惮。
可如今不但姜城已不在身边,就连她竟也与龙家毫无瓜葛,难免让人感叹物是人非。
怅惘之余,龙彦东想,既然自己并非龙家血脉,那她同姜城一样也是奴籍,是否两人便再不会如以前那样遥远?可这念头也并未让她感到欣慰,经过之前的诀别,她已不知还能否和姜城回到初始,更不敢奢求能否还有来日。
不过厅内并无人察觉龙彦东的情绪,林轻声音不大,略显清冷的嗓音是此时所有人的关注。
“东姐确实误以为那是北宅所为,对我和小北怨恨了一些时日,那时也恰逢小北遇刺昏迷不醒,我对毒饲料一事毫不知情,更无从查明此事与东姐解释,只是等我得知投毒一事,从侯翰乾的远方亲戚丁茂盛最终查到侯翰乾时,侯翰乾竟蹊跷地死在前一晚的大火中。”
林轻停顿了下,龙彦北为她端来茶,让她缓缓喝了一口。
“侯翰乾死了,一切也都断在了这。”
众人皆沉默不语,厅内寂静无声。
龙老太太看着神色与往日一样淡漠无常的林轻,微微凝神。
东宅毒饲料的事大孙女曾与她说过,可龙彦西竟也参与其中,而且与北宅那掌事勾结在一起,龙老太太还是头一次耳闻。
虽然仅凭林轻刚刚所言还无法证实,但在此时,龙彦西几乎对家主之位势在必得时,林轻沉静地讲出当年旧事,事事均指向龙彦西,龙老太太感觉这番话绝非突然起意,恐怕北宅早已查到些什么。
突然,沉闷的正厅里响起龙彦西的笑声。
她把短刃从烛火上取下,刃尖在火焰的炙烤下发着烫,却压不住利刃的寒意。
“林轻,你说了这么多究竟何意?说是我收买侯翰乾那鳖孙,坏北宅的事,又到东姐的饲料厂投毒,最后还放了把火把那鳖孙烧死了,这笔账就都在我头上了?林轻,你有孕在身,如此言语也不怕带了煞气惊了腹中孩儿?这可是龙家骨肉,妹妹,你也任由她胡闹?奶奶说得当真如此,这北宅是外人掌家,小北可真是被人拿捏得紧哟。”
龙彦西几句话便将矛头转向北宅的执掌权,龙老太太的表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
林轻低头扶着鼓起的腹部,轻轻笑了下。
龙彦北察觉林轻的指尖有些凉,她将林轻的手指在自己掌中揉了揉,想要帮她捂暖,却被林轻笑着收了回去。
见林轻眉眼舒展,扶着腹部靠在椅子里还算惬意,龙彦北心中也安稳了些。
她并未被姐姐龙彦西的话牵走,而是抬起头,正视着姐姐,继而目光又看向龙彦东身边的宋怀轲,心平气和道:“阿轻那话确实说得不妥,或许应是说,那晚的火,是宋先生的手笔吧。”
龙彦北一句话将所有人目光从别处聚于宋怀轲身上,就连龙老太太都吃惊地望了过来。
宋怀轲之前一直站在两方之间,置身事外,去厅外拿回热茶后便站在龙彦东旁边,这回突然被众人瞩目,可她的依旧神色淡然,无半分波动,好似龙彦北所言与她并无任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