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一时灵感,而是深思熟虑。但因年代久远,唯有萧玠手记《父亲的潮州生活》《章二·土地》篇勉强可以算作书证:
“等到粮食危机真正开始,父亲下田的目的从心理喘息变成生存问题。两年干旱后潮州终于等来湿润的雨季,但极端的暴雨又让春天的努力化为泡影,带来第三年颗粒无收的残局。潮州倾天盖地的大雨里,我父亲穿戴竹笠只身上马。他走遍潮州境内的每处耕地,检查所有土壤和排水沟渠。父亲得出结论,就算没有这连绵数月的异常雨季,潮州也很难捱过这次全国性的大粮荒。
潮州虽被称作鱼米之乡,但所赖是耕地面积而非土壤质量。农田以红土居多,并不适合水稻种植,而且潮州雨季绵长,但本土却没有抗涝性好的种子。在任的地方长官吴月曙修筑了一些水利工程,但面对这样史无前例的暴雨不过九牛一毛。最要命的是,潮州这样的经济要津,居然没有一条真正贯通的粮道。这是父亲第一次以政治性的粮食问题看待土地。和这座城市的历任长官不同,他不再一味追求本地产量,转而把问题解决的关键放在交通上。这对生死攸关的潮州来说是极其大胆的举动,也是在这时期,父亲第一次对吴月曙提出自己的粮道设想。
吴月曙默许了。
从这种态度看来,吴月曙很早就做好了让渡政治权力的打算。而我向来谨慎的父亲却空手撄剑一样,过早地接过了这锋刃般的权力,等他打算将它传递给我时,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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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一闲下来便浑身犯懒,用过午食便回屋去躺,隐约听见远处有歌舞声,便知是男女们踏青对唱,更没个意趣。这样一睡便到了天黑。
暮春晚风也和煦,吹得人通体舒泰。他起身捡了块糕吃,抬头见窗户半掩,便看见院中坐着的几个人。
阿双拿过一只小笸箩一瞧,笑道:“我的好将军,三月三虽也叫女儿节,却不是七夕节。对月穿彩线是七夕乞巧的活计,不是今个。”
萧恒站在一旁,道:“我记岔了。”
阿霓挨着阿双坐在台阶上,嗫嚅道:“是我记岔了,托阿兄买的。总以为三三和七夕差不多的。”
阿双笑道:“多谢将军一番心意,也多谢阿霓,咱们可以过两个乞巧,别家的娘子只有羡慕的份。”
萧恒道:“姑娘莫见怪,我不大过节。”
阿双也听闻他的出身,忍不住问:“之前过年过节,那边也不给将军你们松快松快吗?”
萧恒想了想,“过节会给个带胡麻的饼子吃,年要怎么过,小时候还有点印象,但真过起来,还是同殿下学的。”
讲到胡麻饼,秦灼突然想起元和十六年的上巳,又冷不丁听他唤自己作“殿下”,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手中半块糕点也搁在碟里没有再吃。
院中两个丫头对月穿针,阿双常作女红,自然难不倒她,阿霓却如何也纫不好。萧恒本要走,见她气馁便在一旁坐下,从她手中接过彩线。
他往月下一照,手指一动,一穿而过。何止阿霓惊叹,连阿双都不禁赞叹:“只道将军是上阵杀敌的好手,不成想针线功夫也这样了得。”
萧恒道:“寻常缝补还是能做的。”
阿双便歪头笑看他,“将军这样持家,不知谁有福气,能觅得将军做良人呢?”
萧恒笑一笑,不答。
七夕多用凤仙花做蔻丹,现在凤仙未放,两个姑娘便折了些碧桃花染指甲,颜色倒也清丽。萧恒目光落在其上,却像凝视一个人异于女子的檀口朱唇。
阿霓见他走神,调皮笑道:“良人先不论,却不知阿兄有没有心上人?”
萧恒嘴唇一动,她忙道:“月下问姻缘,可不许打诳语的。”
萧恒便含笑说:“有。”
窗中,秦灼一颗心怦然一响,他们的问答虽在耳里,脑子却转不动了。只听得阿霓再问是谁。萧恒呢?萧恒不说近在眼前,他说远在天边。
阿霓笑道:“天边的岂不是天人。”
萧恒便颔首,语气却格外庄重:“是天人。”
秦灼静静立了一会,掉头走回桌边。他以为自己会浑身颤抖,但是没有。两年前的同月同日,他第一次察觉心动的重量,那声音随萧恒踢门的巨响炸落,如同惊雷。今时今日,却轻巧巧静悄悄,像渡过来的一口呼吸。
当年裴公海教他读《诗》,讲到《绸缪》一篇,“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总难知解。直到此夜,他方知先人无上智慧,只言片语,已将后世万千情愫说尽。
今夜究竟是何等美好的夜晚,竟叫我遇到了你。
秦灼从屋里坐了一会,再出门已经夜深人静。庭中无人,马厩却亮着灯。
他走过去,见灯笼挂在一旁,萧恒正蹲身检查元袍的马蹄铁,又抬手捋黑马的鬃毛。元袍性子挺烈,在他手下倒温驯至极。
秦灼看了好一会,却不知如何开口唤他,远远、轻轻地叫了句:“哎。”
萧恒闻声抬头。
秦灼问:“去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