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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六十八 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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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四年至玉升二年,整整五年时间,西夔营未有一战得胜。

这是第一次。

豹旗盖上断肢残尸,其上满是纷乱脚印蹄印。齐军败退的鸣金声中,赵荔城从血肉模糊的盔甲缝隙里拔出钢刀,大喝一声:“弟兄们,和老赵一块追击杀敌!”

他一嗓之威尚未罢,城墙角已匆忙跑出个人影。李寒抹了把脸上风沙,低声告诫:“佯追五里,立刻退回!”

赵荔城道:“李监军,咱们局势大好啊!”

“赵统领没听过穷寇莫追之理吗?我们侥幸得胜,是因为西夔常年不御而退,此次伏击出乎齐军意料之中。齐贼狡诈,五里之外定露破绽,再追就是杀身之祸!”

李寒拍了拍他肩甲,语气恳切:“依我所见,齐军探知城中虚实,近日定会再度来战,我需要和统领尽快确定守城事宜。赵统领,满城百姓性命,俱扛在你之肩上!速追,速回!”

赵荔城当即抱拳,喝一声遵命,便带五十人大声呼喝、宣扬声势,快马疾弓追着齐军残部去了。

李寒扬手,士兵会意,当即关好城门。沉重的轰隆之声里,李寒浑身一软,后背紧紧贴靠在城墙之上,手指止不住发抖。

鲁三春尚未回过神,喃喃问:“我们……胜了?”

李寒哈哈大笑:“胜了!首战告捷!”

众人相顾,都想放声大笑,却纷纷湿了眼眶。李寒从墙下支起身,缓了口气说:“大伙拾掇战利,该补刀的补刀,别让齐贼从阎王手底下挣腾出来!检点伤兵,埋下咱们战死的兄弟,等赵统领回来,开仓犒军!”

长夜未尽,黎明未至,西夔营点起炬火打扫战场,等赵荔城清晨而返,已然一轮白日高照。

赵荔城摘下盔抱在手,一走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一战能胜,一半是靠李寒激的,一半是靠李寒逼的。他把全西夔营的户帖人口查了个底掉,拿人家全家老小的命来胁迫,谁敢不提头上前,谁又能不心存暗恨?

赵荔城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就怕自己还没赶回来李寒就叫乱刀砍作数段。结果一回来,见这人正人五人六地捧酒说话,昨晚打仗前还咬牙切齿得给他点颜色瞧的西夔营众人,竟老老实实围坐了一圈听他讲,眼中神色还很佩服。

远远看见赵荔城来,鲁三春招手喊道:“老赵,来哪!就差你啦!”

大伙捧着酒碗哈哈笑起,你挨我挤地给赵荔城让出块空地。赵荔城挨着鲁三春坐,手里塞了只酒碗,还有点不明所以,“咋回事啊?”

鲁三春低声道:“咱这位监军了不得啊!”

赵荔城寻思,还用你同我讲,敢直接捞老子一个砍杀上司的死刑犯,这他妈就不是寻常人的胆量。

“你瞧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极其知道人心的。这一回来,先烧酒宰牛地赔罪,把西夔营上上下下夸了一通,说昨夜无奈之举,望请海涵,这不就明显给递台阶吗?又话头一转,说这一战立了大功,报上去都有封赏,但他死了就不打准了。这不又拿前程来敲打吗?临了临了才亮了真招——这李监军上头有人!”

赵荔城傻了,“啊?他上头啥人啊?”

鲁三春摸摸下巴也很费解,“我也不知道啊!监军就来了句,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知道众位因为我德薄言微,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心服,但也请众位想想,我若没有树荫可站,一介书生如何敢到西塞的地界做监军?”

赵荔城一想,有点道理啊。又抬头见李寒老神在在,似乎背后的大神不是皇帝就是王爷,李寒俨然变成巡抚钦差之类上达天听的朝中重臣,不由得更加敬佩。

鲁三春正絮絮说:“我想也是。不然邻州哪里这么好说话,说开仓犒军就开仓犒军?”

赵荔城一头雾水,“邻州?开仓?”

“可不,这些酒肉粮食都是监军借来的!瞧这脚程,得咱们还没打仗就叫人通知放粮了。还没开打就知道一战能胜,连怎么犒劳都打点好了,监军这是神人哪!”

赵荔城瞧瞧粮食,瞧瞧赵荔城,瞧瞧满脸钦佩之色的西夔营,再瞧瞧八风不动的李寒,心里转了个弯。

战前,李寒把他拉住,迅速嘱咐一句:“把粮仓搬空,藏去都护府中。叫几个可信的,别让其他人瞧见。”

赵荔城当时还摸不清头脑,直到李寒放火烧粮仓才恍然大悟。

他再大字不识,也听说过楚霸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故事。但西塞干旱,树都难生,更别说粮食,把粮仓一把火烧尽,赵荔城不是不肉痛。

他瞧瞧如今一顿饭食,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得不赞叹李寒计谋之高。大伙叫他卖了还给数钱,瞧着数得还十分心甘情愿。

是个神人。

西塞的粮食不精纯,酿的酒也不怎么醉人。众军一顿饭后,已经被李寒一套玄之又玄的话术忽悠得七七八八,加上他恩威并施地一个人唱完红白脸,那些不服怨愤也尽数消散了。

昨夜真打起来李寒帮不上忙,便趁这时候将西夔营值守班次重新安排。众人军中所任何职、所知何事,他一一记在心间,今日分派任务竟如多年熟识一般,众人更是心中暗叹,不敢不服。

新退齐军,大伙士气正高。李寒默然片刻,对赵荔城道:“荔城,我辛苦你几日,一切布防你必得一一看过,哨岗早晚各查一遍,不得有误。”

赵荔城一口答应,却也疑惑:“监军,咱们势头正好,你也忒谨慎了些。”

李寒看看众人,叹道:“大伙都在,难听话我就当面说了。西夔营俱是冗兵,不精武事。这次能战胜齐军,一靠出其不意,二靠一时血勇,也就是热血上头。但行兵作战哪能只靠血勇?咱们的兵器材质和武事素养样样比不上人家,若不虚心谨慎,一时骄傲起来,齐军卷土重来,西夔就全完了!”

众人本有些不忿,但听到最后,大多垂下脑袋,没脸去争辩。

李寒喃喃道:“若我是后世刀笔吏,必会说如今的西夔该败一次,败一次挫挫骄娇二气,是好事。”

他顿一顿,厉声说:“但我现在站在这里!多败一场,死的是满城无数的人命!西夔不能败,不是李渡白贪功,是百姓只有一条命,我们败不起!”

众人热血沸腾,当即攘袖叫道:“妈的,齐狗再来,全跟他们拼了!”

李寒问:“齐军若要再攻,咱们能不能守得住?”

“守不住城,但请监军摘我们的脑袋!”

李寒点点头,“诸位可敢信我?”

鲁三春喊道:“我们信!监军说得对!寇都护死了,高都护逃了!现在的西塞都护府监军就是顶天的老大,监军说啥咱们是啥!”

“好!”李寒高声道,“承蒙诸位信我,我定同诸位死守西塞,共退齐军!自此之后,西夔上下高低将领,俱按我手令行事。即日起,早晚轮值有次,昼夜武事不歇。新的军令我会尽早编纂,当众宣读,胆敢违令者,定斩不赦!”

众人齐声叫道:“听从监军调遣!!”

***

李寒是鼓动情绪的老手,血勇虽不稳定,但他要整顿西夔营,众人的热血上头最管用。血气上来,故有行动力,但行动后必有惰懒懈怠种种毛病,而李寒便是趁血勇之时立下规矩,军法被众人认可,就必须视作铁律执行。这样的公信力是无可置疑的公信力。

齐军退后不过三日,军中聚赌,李寒斩为首三人,包括一名高级军官。余下二十人俱杖六十,衔降一等。

三人被绑上刑场,其妻子父母跪地哭号,高叫冤枉,军中众人俱是不忍。李寒只问了被斩者三个问题:

“军令颁布时你在场吗?”

“在场。”

“你当时有任何异议吗?”

“……没有。”

“你冤枉吗?”

只闻悔愧抽泣之声。

李寒点点头,说:“庸峡收复,我必坟前相告。”

下一刻,他叫人将哭告者拉下去,抬手掷下斩首令牌。

太阳下血溅钢刀。

他这样铁面无情,众人却不敢出一言怨怼。李寒用三条性命告诉他们什么是纪律,同时告诉他们,西夔营沉疴已久,要克敌制胜,必须扒皮抽筋。

李寒的铁手铁腕彻底打出了名声,之后再无人敢违逆其令。赵荔城负责训练武事,这么一支杂牌不如的散兵游勇,竟渐渐有模有样起来。而李寒不光包揽军务,还统管了政务,寇准高青云手中的刑狱他全都筛查一遍,竟查出来不少冤案。趁着齐军尚未反攻的空隙,李寒紧锣密鼓一一料理,更将军心民心握在一处。

赵荔城暗自感叹,自己天天统筹操练就累得够呛,李监军他白日视察军务,夜晚批阅文书,三日必将大小岗哨亲自巡察一遍,如此,还嘱咐他将寇高二人五年经手的所有事务存档全部找来、供他重新筛查。

赵荔城操练时他看文书,赵荔城吃饭时他去查岗,赵荔城睡觉前李寒的帐子还灯火通明,赵荔城天不亮一醒,李寒已经抱着新一摞账本回帐了。

赵荔城忍不住感叹:他不睡觉吗?

两天没睡的李寒打了个喷嚏,捏了捏鼻梁,将看到的那一页账折了一折,准备伏案打个盹。近来天气转寒,他又拽了件旧衣袍蒙在头上,正要睡,便听帐子被哗地打开。

西哨轮值的小兵气喘吁吁:“监军,齐军从南边打过来了!”

李寒将盖着的外衣一揭哐地坐起来,“齐军?南边?”

“绝对不是咱们回城的队伍,咱们的人啥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人数那气派,只有齐军有这等阵仗!”

李寒思索片刻,“什么旗帜?领头何人?”

小兵愁道:“您还没出帐吧?西塞这鬼天,一阵黄沙一阵风,今早连大太阳都瞧不清,哪能瞧得着旗子?就瞧见人家直奔咱城门来了,监军,您给个吩咐,咱们怎么打!”

李寒沉吟道:“不可能是援兵?”

小兵哈哈一笑:“监军,您问这句话,就暴露是个外乡人啦。”

李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拿我的手令,吩咐赵荔城,当即点兵,出城迎敌!”

上次一战得胜,正是士气鼓舞之时,西夔营上下俱不服气,非要再赢一仗。李寒登城瞭望,果然茫茫一片黄沙,只隐约瞧见乌泱一支人马队伍破风而来。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受视力所限,也不敢轻易下令。只听极迟重的一道开门巨响,紧接着是赵荔城极其响亮的一声叫喝,喧嚷声、骂娘声、刀兵声乍然乱作一团。李寒侧耳细听,乍然千万响动戛然而止。

出了什么事?

当即,城下传来西夔营一阵大喊:“赵统领,赵统领!”

李寒心中一紧,揪住身旁岗哨,“前方战况如何,叫人出城去探,速速来报!”

***

赵荔城冲出城时心中暗骂:妈的什么破天。

人家都杀到眼前了,别说鼻子眼睛,连衣裳形制都看不清。不过打仗主要靠一把子力气,提的动刀杀的动人就成。

赵荔城大喝一声,手中钢刀圆抡,向阵前打头那人那马飞驰而去,高叫道:“狗贼,纳命来!”

那人像是一愣,身体却已迅速反应过来,双腿一打马腹,也向赵荔城直直刺去。

常人遇袭第一反应是躲闪,这人却是以攻为守的打法。赵荔城热血沸腾,听对方阵中大叫一声“将军”,心中更是快意,原来还是个贼头!

他策马如飞,挥刀要砍,那人从他身边飞速擦过,赵荔城刀风破开黄沙时对方一振手腕——

咔啷一声。

一把长刀击飞于手,颤巍巍刺在地上。

赵荔城的刀。

西夔营上下俱是大哗。赵荔城军衔虽然不高,却泰半是被寇高二人相与弹压的缘故,按他积年之功,早该混上个总军之将。李寒敢托其以全军操练之事,说明他的武力在西夔营中数一数二。

西夔营数一数二的人,手中兵器被对方一击而出。

要命的是,这还是个使左手刀的人。

赵荔城目光一狠,正要策马撞去叫人放箭,忽然听那人问:“是西夔营?”

赵荔城傻了。

赵荔城问:“你大梁话说得挺好?”

那人说:“我是梁人。”

接着,那人将刀插回鞘中,抱拳道:“潮州萧恒,特来支援西塞。冒犯将军,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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