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冻小说网

繁体版 简体版
果冻小说网 > 奉皇遗事 > 第310章 七十六 帝制

第310章 七十六 帝制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李寒并没有分毫意外。萧恒发觉,甚至是他在循循善诱,让自己找到答案。

片刻后,李寒轻轻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似乎在怀念什么人。他道:“我曾对一个人说,君如剑器,臣为铸者。频经打磨,才能铸得一把好剑。”

“但是我错了。”

“我一直在想‘矫正’君王,把钝剑磨利。但若材料为下品,要做上好剑器是不可能的事。”李寒目光微冷,“肃帝昏庸无能,家师变法只得以失败告终。今上有野心也有手腕,但她坐在天上,眼睛不会往地上看。君王永远捍卫特权,他们永不能铸成好剑。”

萧恒缓慢道:“你要废皇帝。”

李寒说:“我要废皇帝制。”

如闻惊雷。

见他神色凛然,李寒笑了笑,示意萧恒不必紧张,“但这不是一代能成之事。这件事得有人带头干,那这个人必须是万众归服的领袖,也就是古往今来世俗意义里的‘明君’。也就是说,我要废皇帝制,首先要扶植一个‘以废帝制为目的’的皇帝。他登基的意图,是建立一套崭新的制度来废黜他自己。”

话到此处,李寒双手一摊,“无稽之谈吧。我也这么想。人人都说我是疯子,我一度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想想看,世间怎会有如此杀身成仁之人?”

他望向萧恒。

“但将军,我见到了你。”

帐外风沙磅礴,帐中也晦暗,两人两双眼是仅存的光亮所在。萧恒有一阵没说话,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动的这念头?废皇帝制。”

李寒声音有些悠远,“在下曾经有幸,在御史台狱待过三天。”

那是李寒想过放弃的至暗时刻。

背离青不悔没有打垮他,大雪天的宫门下,王朝的腐朽和士子的鲜血血把他压倒了。天翻地覆的三日里,他在御史台狱迈入天人之境,度过了自己地覆天翻的三天。

我要螳臂挡车吗,我要蚍蜉撼树吗。有用吗。我做的一切有价值吗。我牺牲的一切有回报吗。善人能善终吗。恶人能恶报吗。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的坚持有意义吗。

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浑浑噩噩间,李寒抬头,一缕天光自窗投入,将墙壁照亮。

这是元和十七年初御史台狱的墙壁,也是元和十六年初京兆府狱的墙壁。元和十七年的李寒蓬头而坐,眼看一年前的自己作诗骂君王后,抬腕在壁上奋笔而题——

我为生民叫帝阍。

……

这是死去活来的三天。时值隆冬,梅花满溪,寒冰如血。正是这芳菲死去、正义死去、希望死去的三天,李寒的尸体和落红东流了,随他的故人西去了。李渡白的魂魄新生了。跨出监狱的那天,距他成为国朝的大相还有三年。

李寒想,我要铸一把崭新的剑,从头开始。

现在他找到一块好材料了。

暗帐中,李寒起身,敛裾,双手揖抱,“此乃逆天之举,稍有不慎碎骨粉身。在下以命相邀,将军可愿舍身同行。”

萧恒从榻前立起,对他躬身一礼。

“我必不负君。”

***

隆冬已至,甘露殿便供了四尊蟠龙暖炉,入门便觉暖如春日。彭苍璧接旨在手,上方萧伯如持起茶盏,道:“辛苦彭卿亲自去西塞跑一趟。”

彭苍璧跪地抱拳,“陛下所命是臣本分所在,何言辛苦?”

萧伯如道:“依卿所见,萧恒是否会移交兵权?”

“只怕要负隅顽抗。”

“那便是抗旨不尊。”萧伯如点到为止。

彭苍璧道:“臣明白了。”

思索片刻,彭苍璧还是道:“西夔营久在萧恒麾下,若受其煽动,很可能会行从附逆。是时……陛下要如何处置?”

“擒贼擒王,贼首若肯伏诛,归顺者便减罪论处。西塞安定不久,还是少生干戈的好。”萧伯如掀盏呷一口茶,“自然,镇西将军若遵旨从事,依旧是大梁的功臣。赐镇西将军宫人二十,黄金百两,绫罗百匹,彭卿在军营里相看相看,找几个好手艺的成衣师傅,好好替他裁身衣裳。”

在军营里找人裁衣,这句话说得别有意味。彭苍璧抬头,正见萧伯如泼掉半盏残茶。

他心中一震,伏地叩首道:“臣遵旨。”

彭苍璧起身告退,打开宫门,表情微凝。

门外,孟蘅一身素面,脸色如雪。

他微微抱拳,快步出殿下阶,殿门重新掩闭,将萧伯如淡水般的声音关在门里:“孟卿来了。”

孟蘅依礼大拜,伏地问道:“臣万死,敢问陛下,是要处死萧恒?”

萧伯如徐徐拨动腕上金臂钏,并不答话。

孟蘅心中一冷,叫道:“萧恒前有退敌西琼之劳,后有卫守西塞之能,有大功于社稷。如今齐军只是撤出西塞,仍剑指我西陲边地,大局未定,陛下岂能行此鸟尽弓藏之举!”

萧伯如道:“那朕请教孟卿,该如何处置?”

她手指一松,臂钏叮当当地作响,“西塞收复,萧恒羽翼已丰。潮柳二州已是他的天下,如今西夔营又收在他手中,大半个西北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听闻他从潮州北上,沿路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孟卿,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与朕平分天下了。你觉得一个弑杀先帝的逆贼,不会动摇朕的社稷、威胁朕的朝纲吗?”

孟蘅顾不得礼数,抬首与她对视,“萧恒从前的确是叛逆,但陛下已招安于他,便是以之为臣。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视其如草芥,他怎会不以寇仇相报!”

“他受我的招安,是真有臣服之心?不过权宜之计!”萧伯如冷笑道,“他有反我的心,我有杀他的意,何来这套君君臣臣!”

“陛下若无屯兵不援之举,萧恒自然为陛下之臣!”孟蘅颤声道,“西塞死守三月,西夔营潮州营死伤近乎三万,若非萧恒剿灭狼兵、击退公孙子茀,西塞已为群狼血食之城!三个月,李渡白递来数十封邸报请求援兵,直至今日才送到臣的案头上。”

她语气悲怆,“陛下深恶先帝,今日作为,与先帝放任卞家军屠遍并州有何区别?”

萧伯如目光一冷,缓声问:“孟卿,你是在指责朕吗?”

她已经习惯称孤道寡了。

孟蘅伏身叩首,“臣万死,臣,是。”

殿中一片死寂。

许久,方闻臂钏转动声再度响起,萧伯如——皇帝说:“你累糊涂了。”

孟蘅仍伏在地上,官袍铺展,如一只死去的青蛾。她道:“臣明白了。”

孟蘅起身,双手加额,再拜俯首,“冒犯圣躬,臣罪丘山。请陛下降罪。”

萧伯如只道:“退下吧。”

孟蘅叩首,起身,谢陛下,说遵命。她脚步有些迟重,愣了好一会,才抬脚跨过门槛。

殿外冬风吹来,砭人肌骨。这一夜孟蘅走出甘露殿温暖如春的虚幻,被彻头彻尾的寒冬刺醒了。抬首,天边残月一钩,破碎如金瓯。

孟蘅跨出门去,听见萧伯如声音传来:“我会追一道旨意给彭苍璧,若萧恒肯交释兵权,让他回潮州安老。”

她语中像疲倦,又像警告。

萧伯如说:“姐姐,这是最后一次。”

贺蓬莱从教坊供了乐职,坐在殿后给萧伯如调弄琵琶,听得她唤,便走出来将琵琶交给她。

萧伯如面色如常,抱琵琶拨弦,一曲罢,笑道:“三郎这支曲子谱得好。”

贺蓬莱却未展眉,问道:“陛下果真要留萧恒一命?”

萧伯如并不恼,搁下琵琶,缓声说:“萧恒保卫潮州西塞,已经打出了常胜的名号,又惯会收买人心,只怕如今,连公子檀最盛之时都难及他半分。瞧瞧,他一声令下,潮州尽数投军,西夔死战狼兵不退,当年彭苍璧去潮州搜捕他,全州人担着人头落地的风险都要保他。有如此人望的,我只能想到两个人。”

“开国之高皇帝,盛世之武皇帝。”

贺蓬莱心惊肉跳。

萧伯如有些疑惑,“你说,他果真不是灵帝的儿子?”

贺蓬莱叫道:“陛下。”

“若是庸才一个,留他倒也无妨。”萧伯如叹道,“可惜。”

她探手抚摸琵琶颈,平淡道:“你叮嘱彭苍璧,做事干脆。到时候追谥他一个侯爵,西塞潮州给他立祠立庙,叫他香火永存吧。”

***

西塞一场雪后,就到了年节。年底,阵亡战士的坟冢终于筑好,尸骸零落,早已分不清齐人和梁兵,只能一块合沙葬了。黑紫天幕下,淡红余晖普照,坟包一个接一个矗作长城,三万英魂戍守边关,叫身后城中能过个安稳年。

萧恒新从边境设了岗哨,大年夜也是从马背上回来,下马时饺子已经煮开,是一尾一尾白胖的鱼。大伙围上去,互相道吉祥,酒碗磕碰里不喊万岁,只喊将军长命百岁。趁着醉意赵荔城带头起哄,非要给萧恒磕头,磕了就要拿压岁钱。众人闻言称是,纷纷效仿,抢在萧恒倾家荡产前,梅道然将人捞出来,交给他一只来自千里外的包袱。

萧恒打开一瞧,一件海龙皮大氅,一串三枚南秦光明钱。那人只送了东西,却不肯留半句话。

梅道然问,要不要回礼?萧恒不说话。秦灼自己立了决定,两人从此各分桥路;但秦灼冷了太久,叫萧恒这把火也暖了太久,骤然失去,仍忍不住去捉那火光。这时候决绝的重担就落到萧恒肩上。

梅道然看他拥紧那件大氅,像把一个人拥进怀抱。他在拥抱里说不。而秦灼呢?那个先要一刀两断的人,又开始再度撩拨的人,他是这样劣性的情人,他劣性又忠贞。大年夜,西塞寒风南下,叫潮州月色梳成缕缕落花风。秦灼傍窗坐着,窗下红烛自个烧,爆竹声唱大团圆,他形单影只地守这个孤枕夜。秦灼一歪眼角,见阿双坐在香炉旁抟香丸,滴溜溜旋转得像秦灼的黑眼仁。

秦灼盯紧它,一瞬不瞬。渐渐,那双素手变成男人的指爪,那粒黑丸变成毁身的祸根。他被毒害过,但他获救了,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阿芙蓉不是个好东西,却是个真让人上瘾的东西。但秦灼还是戒掉了它。

他会像戒黑膏一样地去戒萧恒。再剜心刻骨,再痛不可当,他想戒,总能戒掉。

一年,十年。总有一天。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开春诸事有条不紊,虎贲军似乎得了秦灼指令,秘密布置什么行动。而西塞亦是辞旧迎新,在萧恒带领下,西夔营重新将军旗插回庸峡的最高峰。正是这片难得的太平假象中,响起彭苍璧来自京城的马蹄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