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此言,郑素反倒沉静下来,道:“你的意思是,许老将军默许。”
李寒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皇帝这龙椅坐的本就不稳,萧将军又羽翼渐丰,二人已成相持之势,也就到了站队的时候。许凌云老谋深算,若皇帝稳坐江山,许氏明面上仍是忠义之臣;若将军夺得天下,许仲纪就是从龙有功,他到时候再做里应,更是一等功臣。”
李寒叹道:“不过许仲纪之事,确是意料之外。我的确没想到,他对怀化将军情深若此。”
郑素听出些不对,“你原本另有打算?”
“我原本打算让皇帝亲自打开城门。”李寒道,“萧将军逃出京城的消息已经传扬出去,崔府上下协同伪造种种迹象,表明将军出逃确有其事。一个老掉牙的套路,但管用就成。”
郑素说:“但你还在京中。”
李寒点头,“按皇帝心性,一定会以我要挟萧将军回京。但如果我死了,皇帝没有拿捏将军的把柄,只能快马兴兵追赶。这时候突出京城,当得生机一线。”
他一脸淡然,郑素面色铁青,“你敲定这个计划,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李寒笑一下,说:“没有。我只需要皇帝‘以为’我死去,也就是说,只要她有赐死我的手段,并觉得我已经死亡,就可以。”
他想假死。
李寒道:“皇帝带走我的时候,杨夫人就给孟蘅下了拜帖,请她及时进宫。”
“狂妄自大!”郑素冷笑,“你就这么断定孟蘅会救你?她是皇帝的亲信!”
“她是朝廷的直臣。她和皇帝不是一路人。续弦必有断口,破镜安无裂痕?”李寒轻叹一声,“而且,她确实救了我。”
郑素问:“那盏酒?”
李寒似乎又看到孟蘅遥遥望来的眼睛。
她未能做出决断,但已经产生决断的先兆。壮士断腕,先要有切肤之痛。
轿中一时默然。
宫门推动声再次作响,那股力量似乎将人从中劈做两半,打开的似乎不是宫门而是轿中人的胸腔。二人都知道,现在头顶的不只是生天,而是不远处新天新地的影像。
轿子绕进市井,已出宫门远矣。郑素突然说:“你知道那杯毒酒被孟沧州换掉了吗?”
李寒一愣,旋即又是老神在在:“那是自然。”
郑素盯着他,说:“你不知道。”
李寒静静看着他,又静静不再看他。
郑素脸色阴沉,似乎下一刻就能掐断他的脖颈,数息之后,他呼吸微微平复,冷声道:“滚下去。”
李寒一动不动,拱手道:“还要劳烦少将军送我出城。”
他不待郑素发作,已徐徐开口:“皇帝眼目通达,不久就会得知萧将军已出城关,我如果留在城中,最轻再做人质,重则一条性命。”
郑素语带嘲讽:“你想拿你这条命来要挟我?”
李寒对上他目光,居然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郑素真想一拳砸在他脸上。
他也这么做了。
轿身剧烈摇晃一下,李寒歪在一旁,嘶声抹了把唇角,突然无奈笑起来。
这点笑意彻底点燃郑素的火气,他俯身拽住李寒衣领,拳头格楞楞紧攥,狠得就差咬下他一块肉。他失去理智地低声吼道:“李渡白,你凭什么!”
李寒也不挣扎,只那么看着他。
顷刻间,郑素只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气急败坏得可怜又可笑。自己被他搅得一身烂泥一摊旧账,而他李渡白居然什么都看透什么都看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妈的高高在上得神仙一样。
李寒拿这一条烂命要挟他,他得逞了。
郑素怨他恨他,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而李寒他自己,却不把这条命当回事。
他的事情,凭什么自己比他还要上心。同样身在局中,凭什么他就像个跳出红尘的局外人?
这样的李渡白被无数人痛恨,这样的李渡白吸引着无数人。
有人叹服他的太上忘情,有人痛骂这不公平。
有人爱他有人恨,而李渡白只是他本身。
……
轿中许久未有动静,轿夫开口提醒:“郎君,再往哪里去?”
郑素松开钳住李寒的手,重新坐回原处。不久,帘中传出他冷漠依旧的声音:“出城。”
***
范汝晖回禀李寒未死的讯息时,太医正躬身退出甘露殿,背着医箱,一脑门汗。
萧伯如素来爱香,这一段别说香炉香笼,连香丸香囊诸物都撤得干净,殿中只供时新花果,倒也清新别致。
范汝晖跪在阶下,萧伯如正临窗执起梳篦。她刚洗沐过,绸缎包裹尤胜绫罗的肌肤,发髻松挽,虽是一副贵族妇人装扮,但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听范汝晖叩首,回禀,再度俯身,并没有立刻出声。范汝晖额头抵在地砖之上,大殿一片寂静,他只听得轻微摩擦之声,是萧伯如在梳头,拿那半副鸳鸯玉篦,梳齿滑过青丝,像蟠龙的九爪摩过丝绸质地的流云。伴随而来,是一阵玲玲轻响,如果范汝晖此时抬头,会看见一束金光霞光一般从她腕部向下滑去,滚到云层般的大袖里,欲语还休地韬晦。
那只金臂钏她沐浴也不会摘,它持着她手臂,像有个人在牵引她。那个人对萧伯如来说没那么必要,但也没有他们两人认为的那么不重要。
终于,萧伯如将梳子摘离长发,冷静问:“萧恒有下落了吗?”
范汝晖双手撑地,低声道:“臣无能。”
“你的确无能。”萧伯如冷笑一声,“上柱国在的时候,金吾卫可不是一群饭囊酒瓮。”
萧伯如登基后为虞山铭大加追封,上柱国正是尊位之一。
范汝晖叩首道:“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萧伯如道:“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拿不到萧恒,你也无需万死,一死足矣。”
范汝晖深吸口气,“臣叩谢圣恩。”
萧伯如没有应,冷冷道:“还有李寒。此二贼若负隅顽抗,当即格杀,无需再请旨意。”
范汝晖正要应是,殿外黄参已禀奏:“陛下,孟沧州到了。”
连黄参这一伺候先帝的老人都要以地望尊称孟蘅,可见一时荣宠之盛。
萧伯如道:“你退下吧。”
范汝晖再拜起身,走出甘露殿时正与孟蘅擦肩。
她每次觐见都沐浴焚香,恪守礼数,似乎两个人只剩下君臣。但真论起来,她对萧伯如又很少有对先帝的恭敬。可能连孟蘅自己都察觉不到,她并不是直言犯君的诤臣,但在萧伯如面前,她素来强项不低头。而萧伯如面对她这种“独特”的冒犯,有时在欣慰,有时在恼恨。
范汝晖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女人。尤其在这个女人成为帝王之后。她一开始给出身体,是为了交换利益;后来变成索要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满足她的欲卝望。她对虞山铭似乎只是利用,却叫那只金钏日夜相伴;她对孟蘅似乎全然是爱慕,却对她的锋芒咬牙切齿。至于自己,自己比不过这个若即若离的活人,更争不过那个载入丹青的死人。
甘露殿门轻轻掩上,让这场直言碰撞变得像召幸。
孟蘅撩袍,跪地,俯身叩首,“臣拜见陛下。”
萧伯如已撂下那只鸳鸯玉梳,含笑道:“孟沧州,朕要给你道喜。李寒没有死。”
孟蘅跪地无言。
萧伯如面无恼意,抬了抬手,殿外另有宫女走上,将一盏酒水捧上来。
是个面生的宫人。
萧伯如声音和煦:“这是李寒当日该饮的酒水。他逃出生天,朕以此酒同孟卿贺。”
孟蘅静静注视她片刻,端起酒杯,“臣,谢陛下恩典。”
她举杯要饮,突然被萧伯如打断:“稍等。如此美酒,岂能海饮?”
萧伯如冷声道:“给孟卿端佐酒的东西来。”
又一阵细碎脚步声,那宫女快步走到殿中,手捧一只蒙盖锦布的托盘,浑身绷紧,却仍遏不住颤抖。
她甫一靠近,孟蘅便闻到淡淡血腥气。她在萧伯如注目下揭开锦布,那个瞬间她圆睁双眼,面如死灰。
萧伯如仍含笑:“看来朕的礼物,孟卿并不满意。”
孟蘅失声叫道:“罪在臣身,陛下何故迁怒无辜!”
“无辜?”萧伯如目光刮过她脸颊,“她是朕的近身,却听从一介臣属之言换掉酒水、公然违逆朕。只怕日后孟卿联动她勒死朕,朕尚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得很!”
孟蘅大口喘气,脸色苍白,脸颊却因激动生了红晕。她伏在地上,手指抓紧官袍,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不远处萧伯如指尖的鲜艳蔻丹竟似人血涂成。
萧伯如审视她许久,开口:“其实李寒的生死并不紧要,朕能把他从诏狱里赦出来,就能让他再进去一百次。重要的是,朕的股肱,是不是忠心不贰。”
孟蘅撑起身,哑声问:“臣只有一句话。”
“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有罪伏诛,血债血偿。”她直直盯着萧伯如,“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道:“并州之案,我没有重审?公子檀的祠庙,我没有重建?卞氏一族和老三的逆党,我没有下旨清扫吗?”
“陛下清扫卞氏究竟是为了公理还是私欲,全当天下之人看不明白吗!”
萧伯如怒喝一声:“孟露先!”
孟蘅剧烈喘息几下,重重叩头于地,哑声叫道:“陛下,你一直怨恨先帝,先帝为寻公子檀,坐视并州流血漂杵,而陛下为拔除萧恒,几番置潮州西塞于不顾……臣敢问陛下,如今所作所为,与先帝有何区别?陛下不仅要亦步亦趋,还要青出于蓝吗?”
不等萧伯如开口,孟蘅再度叩首,道:“臣之罪业,百死莫赎。今当一死,以息陛下之怒。望陛下从今以后持德修身,先公理而后私欲,亲贤臣而远小人。陛下,万岁。”
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萧伯如冷冷睨向她。
孟蘅闭目等待,许久,仍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毒发之痛。
座上,萧伯如将那半副鸳鸯梳滴溜溜一掷,白玉落地,断作两半。
“你这条命记在这里。”萧伯如漠然看她,“孟卿,你好自为之。”
……
孟蘅离去后,夜风冲门而入,一阵赛一阵地冷。
萧伯如总有拿捏孟蘅的方法。其实这么多年,孟蘅从没有变,在她眼里萧伯如是要担责天下的君王,但在她心里,萧伯如还是那个远贬劝春行宫的女孩子。只要萧伯如肯温言软款,再做出政治式的柔情蜜意,这段被历代文人譬作夫妻的君臣关系还能继续维系。孟蘅或许对她失望,却无法真正怨恨她。
但这是长乐公主的法子,不是今上的法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可以恩威并施,但绝不能做小伏低去讨好一个人。
阶下,那盏空杯静静躺着,另一只尸首分离的白玉,和血迹斑斑的托盘。
她和孟蘅,竟至于此了吗?
一股巨大的疲倦突然袭卷萧伯如满身。她撑着脑袋倚在靠枕上,朦胧中,骤然听见一声惊叫。
那宫人打落杯盏,满脸骇然道:“陛下,血……血!”
萧伯如顺着她目光低头,见自己□□的绸缎上,血花越开越大。
腹腔像被刀花狠狠刮卷一圈,萧伯如两眼一黑,咬牙低声喝道:“慌什么!去叫太医,再把贺郎请来。走漏半点风声……你的前鉴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