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物柜最底层藏着我的玻璃罐。每次大考后,我都会把写着分数的纸条折成银杏叶形状——去年在科技大官网保存的校园照片里,那条银杏大道在阳光下像流淌的碎金。现在罐底已经积了十七片「叶子」,最近三片边缘被折得格外锋利,上次全市联考我终于挤进前二十。
熄灯后的214寝室常有细碎响动。当生活老师的手电光掠过门缝,上铺的雅茹会轻轻咳嗽。我按亮电子表幽蓝的屏幕,在被窝里翻看从学校电脑室打印的招生简章,油墨印的《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介绍页,早已被指纹磨得发毛。
昨夜有雨,晨跑时塑胶跑道汪着水洼。丰丰突然撞我肩膀,指着天际线惊呼:“彩虹桥!”那道浅淡的弧光正架在高三楼与科技楼之间,像某种柔软的隐喻。我摸到校服口袋里新折的纸银杏,这次月考理综终于突破260分的齿痕,正硌着掌心发烫。
高考前夜的月光像融化的银箔,从214寝室的窗帘缝隙渗进来。我们挤在雅茹的下铺,三双光裸的脚丫在夏夜里交叠,丰丰的脚踝还贴着膏药,是上周体育课扭伤的。
“我要考医科大,”丰丰咬着橡皮筋,把长发扎成马尾,“以后你们生病都来找我,我给你们开最贵的药,打最疼的针。”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却突然红了眼眶。
雅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睡裙的花边上:“我想当老师,像张老师那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蝉鸣,“可是...以后谁给你们讲题啊?”我伸手去捏她的脸,却摸到一片潮湿。
我的枕头下压着电子科大的招生简章,已经翻得起了毛边。我们约定要选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周末还能约火锅,寒暑假一起回家。丰丰说医科大旁边有家超好吃的串串香,雅茹说师范学院的樱花特别美。
高考那天下着细雨,考场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们三个在校门口拥抱,雅茹的手在发抖,丰丰的准考证差点掉进水洼里。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槐花的甜香。铃声响起时,我的笔尖在答题卡上划出坚定的痕迹,仿佛能听见另外两个考场里,她们也在奋笔疾书。
放榜那天,我们挤在丰丰家的电脑前刷新页面。当三个录取通知同时跳出来时,我们尖叫着抱成一团,丰丰的眼泪蹭在我的T恤上,雅茹的辫子散开了也顾不上扎。我们计划着毕业旅行,要去海边,要住民宿,要拍很多很多照片。
“回老家祭祖?”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我正和她们视频通话。屏幕里丰丰在查旅游攻略,雅茹在列购物清单。我望着书桌上那个装满纸银杏的玻璃罐,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的约定——等我们都考上大学,就把这些“叶子”撒在科技大的银杏大道上。
窗外的蝉鸣依旧,214寝室的床铺已经空了。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老家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气,我踩着母亲的高跟鞋,在雨后湿滑的路面上走得小心翼翼。父亲提着装满香烛的竹篮走在前面,他的背影比记忆中佝偻了些,鬓角已经染了霜色。
“到了。”父亲停在一座青砖老宅前,我抬头望去,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唤醒了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
堂屋里供着祖宗的牌位,檀香缭绕中,我听见母亲低声絮语:“多谢祖宗保佑,北北平安长大了。”她的手在发抖,这些年她从未提起过那个风水师的预言——我出生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摸着我的八字,说这孩子命里犯水,需得离水而居,十八岁前不能近江河湖海。
“你小时候整夜哭闹,”母亲点燃香烛,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我们试遍了所有法子,连医院都查不出原因。”我记得她说过,我三岁那年,父亲辞去了水利局的工作,带着我们搬到了内陆城市。说来也怪,离开老家的第二天,我就停止了夜啼。
供桌上的红烛滴下蜡油,像极了母亲当年的眼泪。父亲从竹篮里取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和成绩单,还有那张电子科大的录取通知书。“给祖宗看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咱们北北出息了。”
我跪在蒲团上,额头触地时,听见檐下的铜铃又响了。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在无数个深夜里哭得声嘶力竭,而年轻的父母抱着我,在月光下来回踱步,直到东方既白。
“走吧,”父亲扶我起来,“带你去看看你出生的房间。”木楼梯吱呀作响,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一缕阳光正照在窗边的摇篮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像是时光的碎屑。
老宅天井漏下的光柱里浮尘翻滚,我盯着八仙桌上那盘发蔫的炒南瓜籽,耳畔此起彼伏的方言像浸了油的棉线,一圈圈缠得人透不过气。母亲正给七姑婆看手机里我的录取通知书,屏幕蓝光映着供桌上那罐纸银杏——那些曾被我偷偷折进单词本的分数,此刻正在祖宗牌位前泛着微黄。
“听说三叔公家的族妹今天回来祭祖?”六舅爷突然嘬着旱烟开口,青烟在天井光柱里扭成细蛇,“就是当年抱去城里养的那个......”突然听见竹帘清脆的碰撞声。逆着盛夏炽烈的天光,一道修长身影提着滴水的鱼篓跨过门槛,雪白棉质背心被汗水浸得半透明,露出的臂膀泛着冷玉般的光泽——那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却因蓬勃的血气透出淡淡绯色。
"三叔公的烟杆该换铜嘴了。"他摘下芦苇编的斗笠,未语先笑,眼尾漾起的弧度让满室烛火都晃了晃。我看着他熟稔地给六舅爷斟上陈年米酒,指尖在陶坛口轻巧一旋便止住酒线,分毫不差斟满粗瓷碗;转身又往七姑婆怀里塞了包草药,说是能治她孙儿的百日咳。老人们布满沟壑的脸笑成秋菊,连供桌上的檀香都跟着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