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以明曾经问甘婧,“你会感到孤独吗?”
甘婧不会,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个人出生,一个人死亡。
当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总有人幻想她孤独,难道在人群中就不会孤独了吗?
人活在群体中,两三个人成为朋友,每天挤占对方的时间来确定自己的位置,一旦断开连接,便会被孤独吞噬。
孤独,是没有主体性的人特有的弱点。
“那你会羡慕别的女人有一个很爱她的母亲吗?”言以明还问了这个问题。
甘婧记得自己说,“没有女人拥有母爱。”
这世界上,只存在坦白说出自己没有拥有过母爱的女人和为了掩盖自己没有母爱而撒谎的女人。
母爱,对女人来说是皇帝的新衣,“我妈妈很爱我,你看到了吗?”
“看不到?你看不到!只有拥有母爱的人才能看到,你看不到说明你妈妈不爱你,你是个坏孩子。现在,你再说一遍,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吧……也许……”
女人喜欢高呼母爱,拿微不足道的事炫耀自己的母亲多爱自己,她们热衷于把自己打扮成孩子的模样,举起肉乎乎的拳头高呼,“母爱!母爱!母爱!”
像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呱!”
她们喜欢给别人展示母亲为她做了什么,迫切地想要从别人嘴里得到肯定的回答,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我的裙子,你看,我妈妈买的。”
“我的蝴蝶结,你看,我妈妈买的。”
“我的……我妈妈很爱我,对不对?”
一次又一次的确认,害怕听到“是”以外的答案,不敢细纠自己在恐惧什么。
她们热衷于看母女故事,喜欢宣传“母女是最强的连结”。尽管她们的母亲没有让她们随自己姓的意愿,也没有想要分给她们应得的财产,更没有多爱她们……
“母亲是最伟大的。”她们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可她们能出门、能上学、能上网……却不是母亲争取的。
“如果现在不允许女人上学,你妈妈会为你发声吗?”
她们的嘴巴紧紧地闭起来,抿成一条线。
连池塘里的青蛙看到了也会为她们息声,青蛙的眼睛很大、很空,它的嘴巴紧闭。
沉默。
沉默是一种权力,也是一种逃避。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会!
你说yes.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沉默。
隐藏在沉默下的答案是
NO
“小姑娘上学上多了心就野了!”刘笑芳曾经在晚饭时当着全家的面对甘婧说,“你得感谢我让你上学,人家以前养女儿可不会花这么多钱,你以后挣了钱不把钱还给我,你不得好死。”
甘婧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刘笑芳,她虐待自己将近二十五年,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甘婧的身体对她有反应,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肩膀,小时候过得太惊恐,她总是缩着脖子、耸着肩膀。
别人的肩膀窝摸起来是软的肉坑,而甘婧的肩膀窝像骨头一样硬。
甘婧一直认为人的肩膀一整块都是骨头,因为她的身体摸起来就是这样的。
可生物书上的骨架肩膀处不是她这样的,别人也不是,只有她是。
收回目光,她对门卫说,“我不认识她。”
甘婧转身。
刘笑芳喊她,“若男,我是你妈。”
甘婧有一瞬间恍惚,她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转身,一步一步来到刘笑芳面前,这时她才看清了刘笑芳的脸,一张比她记忆中苍老的脸,她死也不会忘记的脸,“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你就这么和我说话?”刘笑芳耷拉嘴角,她哼道,“你拿了分房子的钱,难道你还想不养老?”
“我拿的是我的钱,不是你的。”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连你也是我生的。”刘笑芳踢了踢地上的包,轻蔑地说,“你还不快拿上包带我进屋,就让我在这里站着?你老师怎么教你的?白供你上学了。”
甘婧的目光从刘笑芳脸上移动到她的包上,她弯腰提起包。
刘笑芳勾起唇角,还没笑就见甘婧将包的拉链拉开,把包摔在路上,包里干净的衣服散落在地上,不少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滚吧,从哪来回哪去。”甘婧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手,冷漠地对刘笑芳说。
刘笑芳没想到甘婧居然敢这么对自己,她很愤怒,指使到,“你给我捡起来!”
甘婧站着没动。
刘笑芳上前扒拉甘婧,她大喊,“捡起来!”
门卫坐在门亭里偷看,小区门口的烧烤摊前也有不少食客边吃饭边看戏。
人越多的时候,刘笑芳的表演欲越强烈,仿佛每个看客都能给她打赏一个亿般卖力。
“我是你妈!”刘笑芳说完又大喊了两声,她坐在地上甩着衣服哭喊,“啊——啊——我是你妈——你居然敢扔我衣服!”
这般景象让甘婧想起了职业哭丧人。
人去世后,哭丧人就会来问主家要不要唱哭,若是主家同意,哭丧人便披麻戴孝拿着麦克风唱,“我滴苦命的娘啊,我哩爹,你咋就走嘞?娘啊娘,爹啊爹,……”
一场下来也能赚个千把块。
甘婧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刘笑芳,她不应该对着自己哭,她应该找个活计去哭,她对着自己哭一天也赚不了一千块,但若是她找个活计哭,便能日收一千起。
突然,甘婧鼓掌,“喊的声音不够大,你没吃饱饭吗?再大点声,让马路对面的人也听到。”
甘婧不按套路出牌,刘笑芳的情绪被打断了,她还想哭,一时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好干嚎着,“当初分房子也分给你了,现在要养老你却不管我们,我们好惨啊~人老了不招人待见,我不应该来找你,我就应该一头撞在大树下,撞死得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甘婧问。
刘笑芳又顿住了。
“你没有分给我房子,我拿的是我名下的财产,你的房子还没分呢。”甘婧挑眉,“用这个话术给我洗脑难道不是想让你男儿独吞财产吗?”
刘笑芳怒上心头,她虎着脸抿唇,“你个小崽子,胃口真大,你还想要房子!”
“嗯~是你要分,不是我非要要。”甘婧笑。
“谁说我……”刘笑芳话赶话。
“你!”甘婧挑眉,“怎么给女儿钱就这么抓心挠肺啊?钱能花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就是不能花到女儿身上,对不对?”
“你一直这么猜测我们,你心理变态!”刘笑芳指责甘婧。
“你有我的地址难道不是拿钱贿赂别人了吗?”甘婧上前一步,“我记得你有个远房侄男是警察吧!哎,今晚回去我就写封投诉信给他在的局里。为人民服务的人怎么能滥用职权侵害人民权力呢?啧啧啧!”
倘若刘笑芳是两年前来找甘婧的,甘婧或许会手足无措、恐慌害怕,但是现在的甘婧比两年前坚定多了。
甘婧摇头,“这个工作他做不好,有的是人做。你亲戚要是知道男儿因为你丢了工作,肯定会每天去‘感谢’你的,哈哈哈。”
刘笑芳没想到甘婧一猜一个准,她从小就讨厌女儿这么聪明,要是女儿的脑子能和男儿的调换就好了,可惜现在还没有这种手术。要是有,她们全家砸锅卖铁也要带着孩子去做手术。
当警察的侄男爱小赌,他手里缺钱,刘笑芳投其所好,两人一拍即合,私下做了交易。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也不能被别人知道。
“你敢!”刘笑芳紧张地抓着甘婧,“你不准这么做,你这样破坏亲戚间的关系,你让我们在家里怎么过?”
“我管你怎么过!”甘婧近距离看到刘笑芳的脸,心里越发烦躁,她一拳把刘笑芳抡倒在地。
刘笑芳心里害怕侄男的母亲找她麻烦,在村子里,谁不把男儿当男皇帝养?要是侄男真的没了工作,他的母亲一定不会放过她们的,那她们家就永无宁日了。刘笑芳心里很乱,没等她想到解决的办法,她的头受到了攻击。
刘笑芳趴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捂着自己的头看甘婧,“你竟敢打我!”
甘婧向她走来,她执起刘笑芳的下巴,眼里尽是兴奋,“早就想打你了,这是给过去的我一个交代。刘笑芳,没有封建孝道的约束,你该怎么控制我?”
“我是你妈!”刘笑芳咬牙切齿地说,“是我生了你!”
甘婧轻笑,刘笑芳拿“我是你妈”这句话当宝剑用,她当然知道刘笑芳是谁——一个从自己出生就在算计自己的女人。
在她心里甘婧不是人,而是她手中的刀。她用哭弱激起甘婧的愤怒,促使甘婧为她冲锋陷阵。
人总是心疼弱势的人,可强势是势,弱势就不是势了吗?
甘婧从小为了保护母亲挨了很多打,母亲却抱着年龄更大的男儿躲在她身后,两人还要骂她反抗父亲不孝顺。
甘婧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母亲想和父亲打情骂俏的工具人。
甘婧说,“你不配,你让一个孩子去保护你,你真该死!”
“你爸打我,我打不过他难道是我的错吗?”刘笑芳瞪大眼睛,“要怪就怪你爸,怪我做什么!”
“你打不过他,却让我去挨打?”甘婧捏着刘笑芳的脸,使她的头对准自己,“不怪你怪谁?不是你选择了和他生孩子吗?不是你陷害我吗?你说你打不过他,你用尽全力了吗!”
刘笑芳握住甘婧的胳膊把她的手甩开,“你怎么对我说话的!”
甘婧反手甩了刘笑芳一巴掌。
刘笑芳气急了,两人扭打在一起。
甘婧锻炼身体好几年,力气很大。刘笑芳也很强,根本不弱。
“你说你打不过他,你却能打我?”甘婧用事实证明,刘笑芳完全不弱,她指示甘婧去对抗她老公就是单纯地把甘婧当耗材用。
她不舍得自己去,也不舍得年龄更大的男儿去,但是甘婧对她来说无所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算计我吗?”甘婧一只手把刘笑芳控制住,“我早就意识到你在陷害我了,我当初心疼你,可你却从未把我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