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御花园,姹紫嫣红,自各处移植而来的冬季花卉种满园林,不合时宜的蝴蝶也因姝华公主的喜爱,从周遭的温泉捕来。
淮鸢采了几株花蕊置入碗内研磨,挤出花蜜后,加入薄荷叶继续碾出汁水。
淮鸢道:“公主冒犯了。”
姝华抬手挥去挡在身前的丫鬟,任由淮鸢垂眸将碾出的汁水涂抹在她衣袖,女子纤嫩指尖白里透粉,像哪位养尊处优官家小姐的柔夷。
姝华公主今日穿的红衣,本就吸引蝴蝶,再添花蜜及薄荷相融的气味都是蝴蝶喜爱的味道。
果然,姝华方往前走了几步,瞬时便有两只花粉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飞来,在她周遭绕飞两圈,最终停在衣袖之上。
姝华不敢晃动惊扰了蝴蝶,只高声大喊:“蝴蝶真的被我吸引来了!你们快瞧!”
旁侧两个丫鬟立时捧场:“公主好厉害!”
姝华勾唇,目光瞥向淮鸢,道:“你说你叫白鸽是吧,我记住你了。你们不是急着去见母妃吗,去吧。”
淮鸢躬身:“多谢公主。”
待离了御花园,李沉仍心有余悸,僵着张脸迟迟没说话,不得不承认,方才姝华公主云淡风轻的随口一句,将他多年来的自负自傲击碎得连渣渣都不剩。
他原引以为傲的不慕权贵,傲骨磷磷,在那一刻,全成了笑话,他怕了。
李沉目光掠过身侧面色镇定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的淮鸢,想道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救了自己,也解了吴智的尴尬境地。
还没等他准备好措辞,已然到了承乾宫。
几人侯在宫外,等待下人通传。
淮鸢侧眸见李沉一路行来,不仅没有释怀,此刻站在宫外脸色竟然更差,她对这般全心钻研的人向来有好感,忍不住低声道:“李兄,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吴智偏头看来,似在警告他们不要再说话,淮鸢只得立马闭了嘴。
下人撩开门帘,一股热浪从屋内传出,与外头的天寒地冻恍若两个世界:“吴太医请。”
贵妃寝室极为宽敞亮堂,入门处熏的凤萱草所制香料,是圣上独赏于她以表尊贵宠爱。
跟随吴智跪拜行礼,趴在地上许久,方才听见贵妃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起来吧,今日怎的来得这般晚。”
吴智道:“方才在御花园遇上了姝华公主。”
贵妃哦了一声,她也知自己女儿的脾性,道:“那丫头又跑去御花园玩了,等她回来了还要请吴太医帮她瞧瞧,这冰天雪地的一不小心可就冷着了。”
吴智连声应是,走上前俯身搭脉,淮鸢和李沉恭敬垂眸立于身后,头都不敢抬。
“一切安好,只屋内炭火烧得旺,难免干燥上火,贵妃平日可多食些雪梨水。”
贵妃道:“你再帮我配些养颜的药丸,今日瞧见这脸都没那么水润了,难不成是我到了年纪了?”
吴智道:“贵妃娘娘美艳绝世,倾国倾城。”
贵妃笑骂:“就你嘴甜。”
她看向吴智身后的二人,道:“这就是你带的两个徒弟?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待看见淮鸢的脸庞,她微微一愣,道:“怎的还有女子?”
淮鸢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道:“贵妃万安,臣叫白鸽,因编撰《针灸草药大全》得了入宫学习机会。”
贵妃挑眉,一双美艳至极的眼眸眯起,笑道:“既然得了机会,便抓着机会吧,宫中甚少有这般有趣的事了。”
她目光掠过李沉,没有停留,又落回吴智身上,道:“我前日要你带的物件,带来了吗?”
吴智忙取出瓷瓶,双手奉上,丫鬟接过后递给贵妃,贵妃打开瓶盖闻了片刻,面上露出满意神色,道:“很好,是我要的。”
贵妃摆摆手,吴智立时恭敬带着他们二人退出宫外。
回到太医院,吴智见李沉耷拉着张脸,想了想,道:“你们继续看简述,过两日我来查验。”
李沉显然没了先前兴致,垂下眼眸应好,吴智也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走了。
人各有志,若他不喜这般处事,那便不适合在宫中,能尽早意识到这一点对他也是好事。
淮鸢道:“李兄想做太医吗?”
李沉一愣,笑道:“如何不想?世上恐怕所有学医之人都想当太医。”
淮鸢点头,道:“也是,不过若是单单向往着太医的地位财富,也能算得上想当太医吗?”
李沉侧眸定定望了她半晌,道:“不算,多谢淮大夫开导,我想明白了。”
太医背后,自然有常人难忍的长期面对大成最尊贵之人的压力,福祸相随。
等千梦回到太医院,又看见他们二人坐在桌前,简直瞠目结舌。
他道:“你们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比如说打牌斗蛐蛐之类的?”
李沉疑惑道:“自然有,千大夫问这个做什么?”
淮鸢道:“他是看不得我们学习。”
李沉更是疑惑,道:“能有机会留在宫中,不努力把握,难道要等出了宫才悔恨?”
千梦最怕听到这般教育的话,忙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当我什么都没说,好吧。”
这样枯燥的日子过了许久,在吴智查验过他们二人总结的简述,标注出妃嫔们重点在意的事项,又让他们记熟后,更加频繁地带引他们去往各个娘娘宫中,混了个面熟。
淮鸢和李沉也在日日夜夜相处中,更加熟悉彼此,闲暇时互相推敲药方,互相考验对妃嫔们的熟悉程度。
终于迎来了太医院考验的日子。
直到接过试题,淮鸢才算安下心来。
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想留在宫中,这段时日她几乎没让自己闲下来,就怕考验之时出了差错,被踢出宫外。
却没料到,试题竟是考验宫中不同妃嫔、贵人们的性格喜好、生活习性,与医学没半分关系。
也不知吴智是一早知晓试题,又或是对于出题人的心态太过了解,竟从一开始便替他们找对了方向。
另一头李沉看见试题的一瞬间,也是怔愣许久,不过自那日淮鸢劝说过后,他已经意识到太医不仅看重医术高低,更看为人处世,因而也只是诧异片刻,又恢复镇定自如答题。
走出考场,二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吴智这段时日传授给他们的,此刻得到更深刻的印证。
等成绩的这一日,淮鸢难得给自己放了假,跟着千梦寻了酒菜在院中席地而坐,到了才知大半个偏院的人都被他招呼来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和所有人混熟的。
太医们也知他们紧绷了许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别闹出偏院也就当作不知情了。
千梦手执酒碗,高举大喊:“能在此处相识,都是缘分!无论明日过后,我们会在宫中还是宫外,这一段时日都是难得可贵的回忆。”
廖望应道:“千兄说得好啊!能和你成为朋友,我这一趟已经值了!”
“干一杯!”
“兄弟们举杯!”
淮鸢自知酒量不好,以茶代酒高举茶碗,道:“敬我们的汗水!”
千梦偷笑道:“你个喝茶的,比谁喊得都大声。”
不过众人顾及她是女子,到底没将那套劝酒的路数用到她身上,淮鸢自然乐得自在。
酒过三巡,已经倒了一大片。
千梦借着酒劲,凑在淮鸢身边,笑道:“月光下看美人,白大夫长得还挺好看。”
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一双眼眸亮得吓人。
淮鸢懒得同他计较,只当他是真醉了,道:“月光下看美人,千兄生得也不错。”
千梦听到这话,咯咯笑个不停,道:“白妹妹眼光不错。”
淮鸢被这一声白妹妹叫得鸡皮疙瘩起了半身,一脸嫌弃道:“谁是你妹妹。”
谁知,千梦白俊脸庞骤然凑近,脸上的光被淮鸢挡了大半,眸色黑得吓人,他低声道:“怎么不是我妹妹,淮妹妹?”
淮鸢眼神极冷,微勾的唇角放平,心脏在胸腔不断下坠。
千梦向后靠,双臂环抱,一副被误会的委屈模样,笑道:“别这么看我嘛,白大夫,我不谁都没说嘛?”
淮鸢道:“连影安?”
此话一出,眼前男人的模样瞬时与幼时有过几面之缘的国公之子重合起来,多日来对千梦的莫名熟悉感寻得了缘由,淮鸢笑道:“我就说,这般跳脱的性子,京城怎会有两个。”
这回换作千梦僵了脸色,愣了半晌,他才重新勾起唇角,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白大夫还记得我啊,真是我的荣幸。”
淮鸢想到千梦幼时的模样,立时恨得牙痒痒。
第一面,也是在宫里见的。
那日淮鸢来找父亲,也是借机来寻吴智,还未走入太医院,便被人用弹弓打中额头,幼时的她争强好胜得很,顾不上喊疼,第一时间顺着方向看到了趴在树上,拿着弹弓的少年。
明明生得白净,衣裳却是脏兮兮,裙摆全沾满了泥,一双狡黠的目光盯着她,没有半分羞愧。
淮鸢冷笑着,到底是年少,再顾不上此处是多么森严的宫墙之内,也顾不上面前的少年是什么身份,自然也没看见身前领路的宦官满面惊慌的神色。
她捡起地上的石块,在空中挥了几圈狠狠朝他砸去,虽然并未命中,却在树干上狠狠砸下一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