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结束,众人也没了赏花心思。
尽管盛府没能找回账簿,却也不好拘着官眷们太久,该查的都查了,只得被迫挂着笑容欢送。
淮鸢婉拒了姝华公主送她回客栈的提议,只道好不容易休沐,临近春节,想在京城好好感受一番年味。姝华虽对她大冬日的受冻行为持否定态度,到底没驳了她的兴致。
只又借了狐裘给她,今日发生的事,姝华心中实在有愧。
淮鸢捻紧衣领,顶着寒风走入药铺,算了算荷包里的银子,挑了几味补身体又不那么名贵的药材,让掌柜的打包起来。
掌柜一边将药材按日分装,一边打量她,笑道:“姑娘也懂医?”
药材看似皆是些寻常补药,却是避开了药性相斥的部分,她不是拿着药方一个个念,更似心中有数,随口成方。
掌柜又道:“自前段时日《针灸草药大全》发行,如今京城里多了许多学医的,不少还是女子呢,我这铺子招学徒都容易不少。”
淮鸢眨了眨眼,探了身子低声道:“掌柜的,我告诉你件事啊,我就是那个写书的人。”
掌柜一愣,随即笑弯了腰:“行行行,你说你是,你就是。”
淮鸢接过药材,道:“掌柜不信就算了,错过了签名的机会,可不知还有没有下回了。”
掌柜怎么瞧也理解不了她顶着这张脸说大话,转身不知从哪儿揪下张白纸,边缘跟狗啃了似的,道:“你这话也有道理,无论你是不是,我都没有损失。”
淮鸢提笔挥洒下二字“白鸽”,狡黠一笑:“其实也不算损失,不过我都给你签字了,掌柜的到时候把这字裱起来,挂在墙上,还愁没客人吗?我不过要点蝇头小利,不为过不为过。”
掌柜的哼了一声,道:“你这人真是……行行行,给你抹去零头成了吧?”
淮鸢心满意足从药铺走出,穿过挨家挨户挂着红灯笼的闹区,一路向南,越发冷清。
绕过枣树,走入一处死胡同,三面人家共享屋前庭院,两位布衣大娘袖子卷到大臂,一人挑着水桶,一人抱着盛满脏衣的木盆,嘴里骂骂咧咧。
淮鸢全身裹着狐裘,只半张雪白脸庞露在外头。
大娘停了满嘴抱怨,话音一转,对着淮鸢道:“姑娘怕不是走错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一身好料子,便是不知具体价值,也一眼知晓定不是生活在此处的人家能用得起的。
淮鸢笑道:“我是来找严媛的,她在家吗?”
两位大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哦了一声,道:“找那个病秧子啊?好久没见她出门了,应该在家吧。”
淮鸢点头致意,缓步走向最里间,枯山头最贫瘠的那片地。
抬手在空中顿了半晌,木门年久失修,木头腐朽到好几处掉落,露出刺人的尖端,最终寻了一小块完好的区域,叩响了门。
一下又一下,门始终没能打开。
淮鸢面不改色,不停地敲打木门,小小胡同住的四五户人家纷纷被吵得探出头来,哀怨声频起。
淮鸢始终神色淡淡,锲而不舍地,有种这门不开,她能敲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有人受不了,喊道:“严家的,我们都知道你在家,快点开门吧!你受得了我们都要吵死了!”
“就是啊!一天到晚门都不出,现在连门都不开,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去年不也有一回?也不知道都是谁来找他们。”
……
邻里的怨声载道总算让里头的人妥协,他们到底还要在此处住下去。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拉开。
开门的是个妇人,风霜痕迹爬满眼角,原算得清秀的面容被粗粝暗黄肤色掩去,若不说这是严太医妻子,还以为是哪户人家外院干粗活的奴仆。
淮鸢手放回身侧,笑道:“严夫人,我是严大人的朋友,不知是否方便到里屋说话啊?”
妇人局促地攥紧斜斜系在腰边的围裙,不安扫了一圈围观的邻居,小声道:“进来吧。”
淮鸢刚走进门,严夫人下一瞬便将木门关上,唯一一处光源随之消失,屋内重归昏暗。
淮鸢往前走了两步,屏风挡住去路,透过里间晃动烛火,隐约看见床榻上坐着个人。
严夫人侧身挡住视线,道:“我女儿久病,你还是不要靠近,免得过了病给你。”
那人倒是配合得很,听了这话紧着咳了两声。
淮鸢笑笑,转身将药材放到屋内烫满了印子的木桌上,道:“我知道,我这回就是特意来看严媛的,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严夫人神色一僵,喃喃道:“你竟连媛儿也知晓?”
淮鸢坐到木椅上,熟门熟路划过火柴,点燃中央烛火,屋内一下亮堂不少。
“知晓,我和严大人认识很久了。”
严夫人绞尽脑汁,仍是没能忆起面前女子,若真如她所言,二人认识许久,严寒是一定会和她说的。
何况,严夫人借着烛光细细打量淮鸢,她这般年轻,与严媛差不了几岁,如何就能与严寒相识已久了?
严夫人道:“姑娘莫要说笑,若是真的,我怎的从未听过你?”
淮鸢看向严夫人,温声道:“故人之女——你只要这样说,严大人会知道的。”
那双清冷的眸子收回,淮鸢站起身,缓步走向屏风,道:“严媛的身子从前不是好了许多吗?难道是宫里缺了药?还是严大人俸禄不够?”
严夫人嘴唇翕动,道:“你是谁?”
淮鸢回头,笑道:“严夫人真是健忘,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故人之女。”
严夫人心头一紧,张着嘴迟迟说不出话。
淮鸢没理会她的失态,遗憾地对着屏风后的人说道:“既然严媛身子不适,那我只能下回再来看她了。”
说罢,淮鸢转身就要走,指尖搭在木门上时,忽地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严媛的病最怕闷着,严大人竟也忘了吗?”
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淮鸢裹紧身上狐裘,皮毛密不透风,应是十分保暖的,可淮鸢却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冷。
寒风吹来,冰凉糊了脸,抬手触碰,一片冰水。
淮鸢抬头,这才发现,风中夹杂着碎雪。
今岁京城的初雪,终于来了。
赏花宴后,淮鸢又过起宫里客栈两头跑的日子。
只是在经过严寒住所,听见有人议论:“这严太医向来月月满勤,怎的忽然告假到了年后?”
“谁知道呢,他那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又有谁敢去问?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问院首。”
“算了算了,那不如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
淮鸢冷笑,她虽下了饵,却没想到这鱼上钩上得这样快,也不敢相信,这鱼,竟真的吃这饵。
岁节的排班表很快出来了,淮鸢排在大年初一,对此,连影安倍感同情地嘲笑:“倒是适合你,孤家寡人的,也没什么活动。”
淮鸢笑道:“是比不得你,不用值班也要来宫里应酬。”
连影安作为姝华公主默认的未婚夫,虽尚未摆到明面上,新春佳节的还是得拨几天出来进宫赴宴的。
两句话各损五百,二人礼貌相视一笑,终止了战争。
何贵人身子已有八月,严寒这一告假,全太医院的人都得轮流帮忙着照看。
除夕太医们回去了大半,淮鸢接过接力棒,认真察看半晌她自有孕以来的档案,心中有了底。
何贵人是去年才入的宫,在新人中样貌家世都不出众,待入宫数月方侍寝,偏偏命好,仅侍寝这一回便有了身孕。
皇帝正值壮年,子嗣稀少,只两位皇子三位公主,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大臣妃嫔,都这何贵人腹中胎儿重视得紧。
今日风雪更大了些,淮鸢撑了纸伞,药箱背在肩上,恨不得全身裹在大氅中。
走了半柱香,终于走到钟粹宫,主位住的是端嫔,何贵人住在偏殿。
淮鸢候在殿外时,听见里边女子交谈的声响,还没多想,宫女已将门帘掀起,淮鸢将伞靠在墙边,低头走了进去。
不愧是宫中如今最得宠的妃子,地龙烧得比姝华公主殿内的都热。
“哦?今日是白太医当值。”端嫔笑道。
淮鸢俯身行礼,余光瞥见何贵人竟满眼通红,肿得只剩一条缝,心里一惊。
何贵人的贴身宫女拿着包裹冰块的绸布轻轻压在她眼皮,效果甚微。
端嫔唤她起身,道:“白太医,可有什么药能消肿,越快越好?”
淮鸢道:“药效越快的,药性越大,何贵人如今的身子大多用不得。”
想了想,她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何贵人,哭多了伤身,为了您的身子,为了腹中龙胎,还望您多保重。”
也不知这话触了她什么伤心由头,原已平复的情绪又翻滚,扭头掩面啜泣起来。
淮鸢:“……”
端嫔叹息,似哄孩子般抬手在她背后轻拍,道:“好了好了,如今正逢年关,待这年过去了,再让你母亲入宫也不迟啊,若是正好遇上你生产,岂不是更好?”
何贵人边哭边道:“可我……就想要母亲陪我过年……”
这话不似出自宫中妃嫔之口,更像哪位没长大的孩童任性之言。
可是,何贵人不过十六岁,入了这深宫,便再没出去的一日,一生看得到尽头的被困在四方天地,淮鸢不觉得她幼稚可笑,只觉这是女子的悲哀。
四周寂静下来,只听得见何贵人哭声。
淮鸢道:“何贵人若有什么话想要带给夫人,微臣愿意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