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冻小说网

繁体版 简体版
果冻小说网 > 一场婚姻 >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秋风瑟瑟,阴雨连绵的那一个白露。就是那一天。

安华姑妈终于告诉他,道:“今天玉生会过来。”

“什么时候?”

他迫不及待地问。

安华姑妈道:“雨水好厚呀,等小一些吧。”

但是,那天的雨仿佛怎么也下不完。他像一个孩子,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漫无目的只等候着她的到来,如果她今日忽然爽约,那么他这一天就完全浪费掉了。过去,他即便匆匆也会赴一场马会,点一间歌剧院的包间,这些日子来他越发频繁地想起过去的事情,比他在牢狱中的幻想要丰富得多。

但是直至傍晚,雨水就像是从黄浦江翻过来的海水,无穷无尽地。他以为玉生一定不会来了,她害怕下雨,在和他组成婚姻的那些年中,她从不在下雨天气赴他的约,她说雨水会侵袭她的鞋底,她也不喜欢身上有雨水的酸腐味。其实,她和他一样高高在上——这也就是那一年,他会迫切和她结婚的原因之一。

忽然,门开了。

玉生收一收雨伞,接着,她将一声惊雷,一场暴雨关在门外。

李文树注视着她,道:“来的路上淋了雨吗?”

这句话,多少年前,仿佛问过。

但是,玉生不回答了。很多话,她都没有再回答,她只是把那把伞收进他的“伞筒”里,那只牛皮长靴,是安华姑妈拿来的。那是为数不多的,允许从公馆里拿出来的物品,他只是放在那儿,珍视地看着它,长久地看下去,从前赛马高坐的好日子就会再次到来一样。

玉生道:“吃过饭了没有?”

李文树道:“没有。”

玉生道:“时间不早,为什么不吃?”

李文树忽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以为我出狱了,实际从来没有,我还活在牢狱里。甚至,比那一切更糟,我活在你的牢狱里,我困在这里,等你来探监。”

他从没说过这样愚笨的话。这些话,是从前他听见旁人说了,还会打点赏钱感谢如此值得嗤笑的发言。他感到自己的□□与精神在与过去不止不休地分离,但□□上,他又对玉生的身体,发肤,甚至气味都是那么渴求。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任何一个和她同床共枕的夜晚,那遥远地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玉生很平静地说道:“是我把你困在这里吗?外面的阳光很好,你可以出去走一走,有些地方的电影院开了,你喜欢看,买一张票去看,不必等着我。”

于是,李文树忽然想到了玉生那件“丝巾太太”的往事,她当年勇夺戌富丝巾的事迹历历在目,他当时也是如此觉得的吗。当一个女人在家里时,她仅需要打上一桌漂亮的麻将,就可以把时间一点一点的消遣掉了。多么值得。他甚至觉得如今的玉生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工人阶级——这个词是他和安华姑妈学来的。他可悲的像个刚接触任何事物的新生儿。但他的面貌又已经很老了。

玉生这时轻轻地叹了叹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出来,我觉得你以前和现在没什么变化,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你来。我不来见你,但也并没有骗你,我在忙我的铺子,一年到头所有的花费,读书的费用,都在那间铺子里。”

另一只掐金丝烟盒,还藏着,再去当掉吧。或者,从公馆里无论如何拿出一两件东西来,来买她的时间,来见她的面。不顾一切地。

因为雨越来越大了。雷声像轰鸣,从窗外飘来的雨汽里是血的味道,好像有哪一天,玉生就像现在一样站在窗台下,她那时在想——李文树还活着没有?然而如今当他的呼吸和气味再次存在,但曾经的香气已经消逝了,那只是昂贵的香波弥留。他满身大汗,翻找着,像这世上另外一个人,一个疯子,翻找着什么。

玉生道:“我要回去了。”

终于,他找到了。是她的身体。他把宽厚的肩膀用力地挤进她薄薄的背脊,接着,是手腕,恨不得彼此折断,是脚踝,像枷锁缠上。这是他过去这几年来做的梦,在他和她第一次回上海的轮渡上,实际他已经死了,她自己一个人到了上海,为他守着一个人的婚姻。之后,他从海水中爬起来,像一只鬼魂跟随她,直至这一刻。

李文树终于注道:“我们毕竟还没有离婚。”

也正是因为这个想法,他忍着比死亡还痛苦的牢狱存活到现在。在镜中,迷离的魅影逐渐化为人身,朝她猛扑过去。而她没有反抗,没有呼救。好像还有那么一年,那么一天,他在宝山的马厩坠马,她漂亮的身体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呈现在他的面前。

李文树忽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已经褶皱到,如果是一件上好的羊皮外套,也要立刻扔掉的地步了。他从前怎么会觉得十二岁的差距是可以忽视的?他看见他弯曲的手指关节掐过她裸露的腰身时,他感到恐惧,然后,掌心或者手臂,禁锢着她的一切力量,他松开了。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人,他为她驱赶走了这具衰老到让人害怕的身体。

玉生道:“为你留的钱放在了伞筒里——现在,我能走了吗?”

李文树不回答的时候,只是看着玉生穿上棉质的里衣,现在不时兴旗袍,宽摆窄腰的样式做了连体的裙装,面料是颇为低廉的那一种,她的四肢和皮肤就像被一点点装入了一个许久没有打理的古董陶瓷瓶。或者,她就是瓶子本身。紧接着,这只倾斜的“瓶子”,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伞没有带走。但是风雨不停。

也是从这一天过后,玉生似乎完全消失了。他找不到淮海路,只是摸出了伞筒中她留下的一大笔钱。他试图去香港找妻子和女儿,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但安华姑妈什么也不回答。

她只是一遍遍地说道:“文树,她会回来的。”

但是李文树的梦越做越久。在牢狱中的日子,也是梦魇不断,但从来没有连续地做过那么长的梦,几乎一闭上双眼就坠到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李文蓝。

在那个世界里,他被大他几岁的李文蓝牵着手,走在刚搬进去不久的公馆里。文蓝在一个暴雨天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她最后一次来见他,和他说道:“我要走了。”他惊慌又害怕地流了泪。他把窗子打开,求着文蓝,道:“外面的雨太大了,您不要走,不要走……”文蓝没有回复他,只是往暴雨中走去。之后,他收到了文蓝的信件,她结婚了,又离婚了。他不再呼喊她“姐姐”,也没有名字。

他的最后一封回信里,清晰地注明:“我恨你。”

文蓝的样子已经逐渐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和他是至亲血缘,同根相连,长着一张相像非常的脸。后来他再做梦,有那么一次成功地操控了梦境,他迫使自己回到暴雨还没有侵袭的那一天,除了文蓝,还有母亲。他梦里的母亲和文蓝一样是一道黑影,他追寻着那两道黑影,坐上车,他们要一同到宝山的小叔叔家中去。

小叔叔的家里常年有许多女人,有一部分是他的妻子,有一部分是他的情人,她们像戏班子一样有规矩和班次的游走在家中任何一个角落。他很害怕那些女人,文蓝常要指责他绝不能永远胆小如鼠,于是她带着他走到了其中一个女人面前。

文蓝向他道:“你看一看这位太太的脸。”

他的脸始终低垂。

文蓝问他道:“为什么不敢?”

他道:“如果是我,我不要和这些女人一起生活,我要和姐姐,要和母亲生活就够了。”

文蓝道:“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

他问道:“什么妻子?”

文蓝道:“也许就是和这些女人一样的人。”

他忽然说道:“不,如果是妻子,应该是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我爱的人才是妻子。”

文蓝后来又说了什么,记不清。或者只是因为他醒了,但梦境继续在另一个世界无穷无尽地发展下去。他仿佛看见母亲带着他和文蓝离开了宝山后,又一个春天,就是那个春天,母亲怀孕了,又流产了,父亲在外面带回来爱蓝的母亲。爱蓝的母亲在待产,然后顺利生育,而母亲提出了离婚,母亲走了,母亲亲吻了他的额头,和文蓝说了一样的话:“我会回来见你的。”但至死没有再和他相见。很快,父亲剪碎她留下来的衣服,毁灭了她的照片……

于是后来,他也记不清母亲的面貌了。

再后来,是去往英国的那片大海,是去往一次次赛马会的大地。是南京的码头,是他终于窥见了轮渡下的玉生和袁瑞先生说话时,那张让他无法移开目光的真挚的脸——

仿佛只有这样的脸,不会欺骗,永远忠贞。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