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因为暴雨一刻不停,船迟迟不开。
而孙曼琳只是道:“如今已经没有船了。”
玉生道:“没有船,我怎么回去呢?”
后来,她便为她买了两张车票。
一张本是孙曼琳要给自己的,玉生取过后,却藏了起来,这是她近来为数不多,十分清醒的日子。玉生知道孙曼琳留在了上海某所学校教书,她留过学,知识颇丰而容貌也不减,因此,她飞快地融入了这个奇异的新社会。她像平常的上班人士一样坐车工作,下了班便回家去,她似乎不太讨厌这样毫无新意的生活。那是从前她最想不到的,在太平南路的日子,每一天都要和兰西相约着逃到某一个新鲜的地方去。说到兰西,她都从未为了兰西而过相同的日子,比方上教堂,吃素食。如今,为什么,更加不必——为了她一块回南京。
那天晚上,她和她睡在一块。她们小时候也这样睡过,以前也总是孙曼琳先发出的提议,孙曼琳那时候很喜欢玉生的床,和玉生的母亲。先和她母亲在前厅聊会儿天,因早早丧母,不懂得梳头发的美妙,她母亲一梳,忽然懂了。于是任她如何赶,她总要来。玉生的床不小,一对女孩身躯落下去,只像一朵庞大的云散了散水汽。月色好的时候,她们把窗开着,把头发垂在地板上,四只脚缠来缠去,聊着天。
“哎,翠翠死了。”
她最记得那一个夜晚。她吃惊地问道:“是她吗?”
“是呀,你知道——”
那时她母亲已死去几年,但她仍然对死亡非常恐惧。十二三岁的少女面貌,在炎夏夜里,本是红里透粉的,忽地,白过月光。
“哦。你要是害怕,我就不要说。”
她怔一怔,只道:“怎么就死了呢。”
“我也和你一样想法。不必说,平时如何做坏,挑逗我们,听到这,却什么都忘了。只是想,只是觉得非常可怜,怎么会死了呢。”
她那时便胆大,接着道:“听说是得了病,发得急,也吃错了药。头发脱完了,身体也脱干了水,才闭上眼的……”
她碰到她的脚掌在发抖。
“哎。”
松开后,她转回身,不再说什么话。窗子被她关上了,夜里多风,觉得冷了,又想是听见这话,骨头一麻,更是瘆人。
好一会儿,知道她没睡,才道:“怎么了?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话吓你。”
她只是道:“不是吓人,只觉得可怜。我记得——我记得她母亲非常珍视她,即便只见过两面,也只知道她母亲是四十五岁生了她,只这一个孩子。该是什么心情?”
她道:“哎,等到我做母亲,我也许就知道了。”
她又道:“你不是说了,你不结婚,又如何做母亲呢。”
她为让她松松眉头,笑道:“谁知道呀?你看,如果那里也有像玉生小姐那么好,那么软的一张床,我估计就会和他结婚去了。”
她只是扭过头,道:“可是,我也不结婚!”
忽然,为什么在今天晚上,想起那一个夜晚。因为月光是白的,白得相似,同样的白色,同样的死亡,就使人忆起同样的夜晚。但是,她说过吗?“我也不结婚”——如果她说过这句话,为什么在几年之后,她就那样匆匆地和他结了婚呢。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只知道他说过的:“我和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而他结完婚后,过着和从前一样马背上自由,马背下洒脱的日子。但她在这场婚姻中,经历失去父亲和爱乔,又生出孩子,又失去了孩子,最后,终于是他,不得不承认——最后死去的是丈夫。
“婚姻是为了死亡。”
孙曼琳说道:“首先,是亲人遥远的死亡,最后,是自己精神的消亡。如果可以回到还没有结婚之前,玉生小姐,你就这么回答自己——婚姻是为了死亡。既然是为了这样,那么发生了,又能怎么办。这是命定的。”
玉生道:“所以,你又让我不要回南京。”
孙曼琳回过身来,隔了那么多年,她终于紧紧拥抱住她。她让她千万不要走,无论如何,明天不是上学的日子,这儿那么好,暖气也开着,要去哪儿呢?
“姑妈的丧事已经办好了。”
纵然,像她那么聪慧的人。也会以为她已经疯到要“殉情”。
玉生接着道:“这里也没有什么要忙的,我想回去看看。不久前和你说过的,有间女子夜校办得不错,正缺一位老师,不教什么,只教写字,我也许有用处——”
孙曼琳急急打断她,道:“你当然有用处。在这世上,你于我,于很多人,都有。”
玉生笑一笑,道:“要是应不上也不妨碍,我还听说,是富莉小姐说的,只要手里有一些富余,年过半百也可以再捧起书来读。这都是我能做,会做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再说,前些日子翻遗物,翻到了我送给他的,与其说送,那也算嫁妆,有两张地契不知道今日有效用没有,要是没有,那也总有我去的地方。”
“不知道做什么,总有能做的事,不知道是哪,但也总有我去的地方。”
她就这样说完最后一句话,睡了过去。然后——回了南京。
雨终于停了停。
孙曼琳去送她。也只送她到站台前,正是工作日,临时请不得假。她开车偷溜出来,新买那一辆灰色汽车,也不是从前的爱好,恰好同事中有人要离开上海,价格低廉,才收下了。她一路开,也一路问她:“会不会写信来?”
她竟笑她土。如今谁写信?电话拿起便打。说到这儿,孙曼琳反而冷笑,道:“玉生小姐知道啊?你根本没有电话。”
“公共电话。”
要道别了。忽然这样,她的脸放在四四方方的车窗前,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挥手,也没有同她说“再见”。
孙曼琳之后仍将信件寄到南京,但走得慢,又许多天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说自己也刚到不久,从上海回到南京的火车也开得很慢,并且,中途还发生了变故。她读到这儿觉得非常害怕,甚至不敢再展信纸,看见“幸好”,她才接着读。原来,她半途下车,转又去了高邮,她去高邮干什么呢。这里又写了信问她,但迟迟地,没再收到回信了。
玉生在穿梭的炮声中醒来,却发现,那只是车头的停顿。然而,所谓的炮声,是一声孩子的啼哭——谁又哭了。在船上,在船下?不,现在也没有船了。就是因为想到这儿,她忽然想到要去一趟高邮。不知道去多久,也只知道是要去的。不知道要从哪儿去,下了车,茫然世界中走着走着,见到人,见到船——便知道那是目的地。
忽然,有人叫她,问道:“玉瓶,就在这儿分别吗?”
原来,又不是叫她——“玉萍”。两具少女身躯从她面前穿过去,碧山金水,追往夕阳凋零前,一人先上了船,一人留下来。船下只留下一角凄白的衣摆,一道寂静的背影。
看真切,再真切些,那又是她自己了。
如今,只知道延瑞还是活着的,去年才收到她的信。
于是,售船票的人问道:“您要不要上湖?”
“去。”
那是延瑞信中的高邮湖。
高邮湖之后,是延瑞结了婚,新扎了根的地方。她在信中略略写过那是一间小也不小,两个人进进去,除平常的吃食住行,再没有空间可消磨的屋子。她丈夫是高邮人,多少祖辈从生到死都没有离开高邮。
“你来吧。总有你住的地方。”
也许,玉生会去看一看。只是不住了。
无论如何,这些年来似乎总在住别人的地方,但总有一个,在这世上,总有一个地方,等着她,那是她自己的。最后,她买了一张整价的船票,付出同样的钱,找回的钱,却好像比别人少了一些。不知道,也许是贵了,但又总算是上了船。
于是,金色的灰烬终于殆尽,黑色的船体缓缓摇向银月。
玉生只是想,怎么会那么慢——
好像有几十年那么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