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是一个善于察觉危险的人,在祝家那么多年,他之所以能稳稳占据大公子书童的位置,绝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他优秀的嗅觉——总能规避祝无虞的逆鳞。就在今天早上,他嗅到了风雨欲起的平静感。
据葫芦对祝无虞的了解,他这位大公子,平生少有动气之时,虽然时常臭着个脸,但大多数是因为天性冷淡的缘故。他家公子,自小就鲜少大发雷霆,即便有人冒犯,他也是当场就报仇了。
今天,就在这张餐桌上,多了一个陌生人。葫芦瞅了瞅对面的罗妹,又看了眼左边的祝无虞,再看了眼右边的岁禧。他咽了咽口水,祝无虞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眉似黛山,面如暖玉,坐在那里就是一副画。
……但葫芦自认为是天底下最了解祝大公子的人,他打赌,公子在心里憋着大呢。
“姐姐,吃这个。”罗妹笑语吟吟地给岁禧夹菜。
“岁禧姑娘不吃早膳的。”葫芦认为岁禧姑娘是一个看着好相处,接触了发现不难相处,实际上有些冷漠的人。两个月了,她似乎从来不与人一起用膳,虽说江湖人士谨慎些也能理解,但岁禧姑娘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若是在野外,岁禧姑娘自备干粮,在城镇,饭点时候,她也不会下楼。岁禧姑娘真是葫芦见过的所有人中最不重视口腹之欲的。
其实这就是葫芦的误会了,并非她善于节制,仅仅是因为普通的食物于她并无任何作用,她修天地日月精华,是为灵修,杂质越多的食物于她更难体味道其中美味。不是不能吃,而是吃下去就感觉吞下放了调料的干草。
在冼灼练就一手厨艺之前,岁禧也很烦恼这点,她们妖族不能像人族那样享受山珍海味,每每见人大快朵颐,心里就忍不住遗憾。
是以,葫芦他们就没见到岁禧和他们一起用膳,她不喜欢委屈自己,也没打算委屈自己,即便这种行为多少显得怪异。
罗妹担忧道:“但是人家担忧姐姐的身体。啊,姐姐不会嫌我多事吧,我只是太在乎姐姐了。”
祝无虞眉毛跳了跳。
“你对谁都是‘哥哥姐姐’吗?”这个不是嘲讽,是真的疑惑,毕竟这么多年来,岁禧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追着叫姐姐,而且这种叫法吧,她只在话本子上看过,并且那个人性别男。用人族的理解来说,叫做撒娇。
“我只会这么叫你哦,姐姐。”她双手捧脸,亮晶晶地看着岁禧。
葫芦抖了抖。
祝无虞:“……”
“啪!”他放下筷子,“诸位请便。”
“公子你就吃好了?”
葫芦叹了口气,看来公子的脾气又变差了。算了,反正这两个月了,他总有那么几天,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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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我想去哪玩你都要陪着的。”
“你在画画……是画我吗?”
梦中少女的声音在他脑海清晰地响起。这些日子,他依旧会梦到那片雪地,但内容更加清晰,偶尔,他能听见少女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朦胧,但总归能听出内容。
他揉揉额角,在那张画面上凝视,依旧是一片雪地,零落的干枝,还有没有面容的少女。突然,他抓起画布,抄起旁边的剪子将它剪得粉碎。
他画不出来,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但那片雪地以及那个人,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他冷静地感受到一股陌生的绝望感——若是无法画出少女的面容,他将一辈子困于其中,再也无法拿起画笔。
“笃笃笃。”
他敛下神色,“知道了。”
窗外影子散去。
不知为何,今日他格外困顿。明明是巳时,他却张不开眼皮。他捂着头倒在榻上,或许真的应该让葫芦请个大夫。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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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我闻到了甜味。”少女雀跃欢呼,她坐在雪地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渐渐凝固的糖丝。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子,身着道袍,正在以糖浆作画。听到她急切的声音,他递给她一根糖人,“石榴花形状的。”
“是我的花?你在画我!”她仰头冲他哼哼笑,既高兴又得意,“你果然很喜欢我送你的花吧。”
“画像吗?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画一张更好的。”
他的声音清朗,似山泉击石,眼中绽放层层笑意,如春意安然的花,又似天边高洁温润的月。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人。
美好。这是祝无虞第一次用这个词来形容人,也是他第一次看清了梦中另一个人的脸。而那个少女,他能看清她的轮廓,却始终无法看见她真正的模样。
这一次的梦,不一样了。
“小道士,我们在这里建一座木屋好不好?你看啊,在茫茫雪白之中,存在一座格格不入的小木屋,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里没有木材,虽然雪原外就有适合的树……”
她遗憾道:“还是不要砍树了,听起来怪疼的。”
“别不高兴嘛,来,我给你画像。”他向她伸手,但少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自己拉,他猝不及防,顺着力道倒在她身上。少女拍着他的背,笑哈哈的,调皮道:“雪好吃吗?”
他的头埋在她颈侧,不可避免地占到雪,但更多的是她散开的发丝。“不知道,但你的头发不好吃。”
少女哼哼唧唧,“才不会呢,美少女的头发也是香甜的,但你不准真吃啊。”
他扶着她的后腰,坐起来,然后直接将少女抱起不让她再使坏。他说着威胁的话,眼中却是温柔笑意:“再摔我,不给你做糖了。”
她挣扎着跳下来,握住他胸前的头发,然后一头撞在他胸膛上,恶狠狠道:“那我就拔你的头发。”
“啊,那太可怕了,我投降。”他双手举起。
“小道士,要不我们做一个冰屋?”
他遗憾道:“你想要冰屋,又想要糖人,还想要画像,但我只有一双手啊,唉,放弃那一个呢?”
“那不行,我都要。哎呀,我会帮你的啦。”
“……帮忙好说,放下你手上的碗。”
渐渐的,画面开始模糊,最后,祝无虞听到他说:“之后,我们应该向西走了,小石榴……”
祝无虞睁开眼睛,他愣神地看着布帘。直到他坐起身来,才缓缓从那个梦回过神。他说不清现在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好似是欢欣,但又十分冷静。就像是别人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发芽,既置身事外,又身临其境。
听老人说,这个世上有妖魔鬼怪,他甚至怀疑是那个孤魂附身于他,才让他看见那样真实又虚幻的画面。难道这八年来,他一直梦中一个女鬼?
想到这里,他荒谬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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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罗妹对着空中招了招手,一只似熊非熊,象鼻犀目牛尾的怪兽凭空出现,又迅速变成巴掌大小落入她的手中。
“嘘,不能吵到别人哦。”
怪物的身形变得虚幻,直至消失。
她透过窗户,遥望天边,似乎能从那片灰白中看到其它的东西。
她喃喃自语:“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遗忘,否则——就要死人了。”最后,她的声音变得虚幻,似男似女,听不真切。
地板上,她的影子时长时短,时而是一个姑娘,时而又是一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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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岁禧眉头一蹙,她刚才似乎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波动,且莫名熟悉。然而这里是凡尘界,即便在有限的范围内能够使用法力,但习惯依赖法术的仙尘界人几乎不会有人踏足此地。
她想了想,不能等下去了,必须尽快动身。她决定去催一催祝无虞。
“笃笃笃,是我。”
祝无虞听出是她,“进来吧。”
祝大公子的房间明显比别人更加奢华,无一处不讲究。岁禧记得,这里的装潢布置与祝家水榭别无二致。
“有事吗。”他的声音有些慵懒,就像一直睡醒的猫,发出的咕噜声。比平常见到的样子,要温软得多,连身上莫名其妙的攻击力都没了。
她在心里想,要是大少爷平时也这样就好了。
“我们在此地驻留已久,何时出发。”
“这里不好吗?”
“我希望尽快完成交易。”
他侧躺在榻上,从她进来时就一直闭着眼。此时,他终于睁开眼,视线却停留在她的发顶。那里有一根石榴花形状的宝石发簪。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但由于今天的梦,他对石榴花忍不住多了几分在意。
岁禧见他久久不回应,凑近了问他:“如果是嫌路途艰辛,也可以立即打道回府。”
“不用,明天就走。”他收回视线。
“……你昨晚没睡?”他看起来着实有些疲惫,岁禧看他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识趣道,“你慢慢睡。”
“等等。”他叫住她。
“嗯?”她回头看他,但他只是沉默了会,然后让她关好门。
在她走后,他从旁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小木盒,盒中是一只手镯,手镯上镶嵌了各色宝石,一眼便知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