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枝先是看了眼纳兰妍,再是从墨青屿身上扫过,视线停留在岁禧脸上的妖纹,但很快移开目光。
“师兄,你发现什么了?”
柳若枝眼底有些青黑,但精神状态还不错。他揉了揉眼角,露出些许笑意:“不枉费我不吃不喝辛苦数日,沿着昼夜分割线飞行数千里,我找到了‘黄昏’。”
黄昏。
在倒悬之地中,他们从未见过黄昏,永恒的昼与夜将世界分割成两份,常理在这里被打破。深陷这样混乱的世界,即使是时间也会被扭曲。
洛薇凝望天边的日月,“你们有谁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天。”
“我的话,大概是十天左右,从进入这里之后,我的心脏跳动了接近八十万次。”他笑了笑,“当然,你们完全可以当我在说笑。”
墨青屿:“……”
“比起那些,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对身边的黑衣女子说,“靡靡,带我们去那座伫立在黄昏中的殿堂。”
“有幸劳驾姑获鸟,这趟苍桂节没白来。”
靡靡冲洛薇笑了笑,“我很荣幸。”
姑获鸟的速度很快,当靡靡以全力在空中冲刺,所有人甚至无法看清眼前景色,那是连风都达不到的速度。即便如此,他们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当人们看腻了白昼与黑夜笼罩的大地,第三种景色出现时,那被艳霞青睐的小片方圆之地,竟是如此迷人。
岁禧在心中默念:“十天。”
她的心脏这么告诉她。
墨青屿惊呼:“竟然真的是黄昏,那里竟然真的有座宫殿。”
那片黄昏太小了,以至于只能抱住一座宫殿。
“我们要进去吗?”墨青屿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
“当然要进去。”洛薇率先动作,身后的柳若枝提醒道:“里面是什么都不清楚,小心哦。”
她摆摆手,“是啊,什么都不清楚,所以要去看看。”
纳兰妍叹气:“有些鲁莽了。”岁禧拖着墨青屿往前走,头也不回道:“她更喜欢你称之为勇敢。”
靡靡再次化作人形,柳若枝对自己的师妹说:“害怕的话,你可以抓紧我们衣袖。”对此,纳兰妍的回答是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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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
墨青屿打了个冷颤,“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风……声……”她咽了咽口水,她发现,从刚才一直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见了。
充满憎恨哀怨的声音在她耳边哭诉,她崩溃地想——又来了。
好黑啊。
在这空旷的黑暗中,她的眼中燃起一个小小的光点。微弱的光亮忽闪忽闪,她眯着眼睛向那光点追去。似乎无论她如何奋力奔跑,她与光点的距离都不曾缩减。她就像一只被逗弄的猎物,隐匿的猎手正在恶劣地嘲笑。
她停下来,那点光也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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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轻易辜负狐妖的真心哦。”
狐狸舔了舔爪子,半眯的眸子流淌着幽蓝的光泽。它盘坐在石桌上,对面坐着一个神情冷淡的青年。
真皓为自己斟了杯果酿,在狐狸锐利的目光下饮尽。
“就算你瞪着我,也不会给你喝。”
“嘁,小气!我堂堂千年大妖,稀罕你一杯破酒?只不过看不惯你吝啬的行事风格,我为你们办了多少事,连一壶果酿都舍不得,真真是辜负了我的一腔赤忱。”
它抬起爪子掩在眼皮上,看起来愤愤不平。实则暗地里瞧准时机,就要将桌上的酒壶抢过来。真皓手疾眼快地抓住壶把手闪开,居高临下斜睨它。
狐狸磨了磨牙。
真皓坐在秋千上,脚下是万丈悬崖。他荡着秋千抱着壶喝,看得狐狸心中生了火,诅咒那四根绳子最好断了。
“为什么你每次找我,都喜欢在山崖上,是因为风够大足以刮得你脑瓜子疼?你什么时候有的这癖好?”狐狸祈祷最好让狂风将他吹傻。
“你们做狐狸的,都这么记仇?”
“当然,即便在所有的妖中,狐狸也是最重情,以及——”它狡黠地笑笑,“最记仇的!”
它一甩尾巴,掀起的风刃就削断秋千的两根绳子。失去平衡的秋千上下翻动,真皓袖子一飞,断裂的绳子又被迫用法力续接。
“说起来,你们狐狸中,曾经出了个鼎鼎有名的……”他斟酌形容词,“大情种。”
“你连这都知道,看来你那情报网挺厉害啊。诶呀,即便狐狸以狡诈闻名,但一群聪明人里也会出现几个蠢东西,虽然被人类骗财骗色什么的,确实很丢人。”
“噢,那还是传说中的九尾天狐哦,真可惜,差一点点就升仙了呢。”
“或许正是因为你那位前辈没能勘破情劫,所以身死道消。”
“谁知道呢,那位死的时候,我还在深山里潜心苦修。听说死的时候已经被剥皮断尾了,真是妖族的耻辱呢。即使到最后,也没人收尸。”
真皓讶然:“你们当妖的都这么冷血?”
“才不是呢,我们狐狸可是最重情重义的妖。与其说没人收尸,不如说,没找到尸身。唉,大妖的血肉可是全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谁知道那身血肉进了多少人的口腹。”
说到最后,狐狸森然地咧开嘴。
“那你呢,”他淡淡道,“对于她,你又是作何感想,是爱?是恨?”
提到这个,狐狸不由得愤愤不平,以至于尾巴烦躁得甩来甩去,在石桌上砸出几道裂纹。它趴在桌上,看起来很是萎靡,“我以为她至少会来找我,哪怕只有一次。只要她说句软话,我就原谅她了。”
“哇哦,上次表现得那么洒脱,原来是装的。所以说,那天你说的办正事,该不会是躲起来哭?”真皓为它鼓掌。
狐狸对此回应了一个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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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还是……
岁禧揉了揉眼睛,确认眼前景象——一个风和日丽的美丽山谷。白云慢悠悠地飘,纤长的茅草左右摇摆,连太阳都那么懒惰。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轻松惬意。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是这种套路。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无奈道:“小道士,好久不见……”
少女着一身美丽的白裙,裙摆层层叠叠,风一吹过,像一朵花似的绽放。事实上,她身上全是很多花,那一头秀美的长发上别着纯洁无瑕的白色山茶花,裙摆上也绽放着绚烂的白色山茶花。
“喂,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们的约定了,真是的,让我等这么久。”
她嘟着嘴抱怨,她生得娇憨美丽,但一双眼睛却是不是流淌过狡黠的光芒。
陌生的,熟悉的茶花妖。
岁禧呆愣地想,为什么呢。
她已经做好见到一个虚假小道士的准备,却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让她难过又欢喜的人。那是一个自她诞生灵智以来,就镌刻在生命里的名字——
“小白茶……”
现在她竟然感到生涩。
天理模糊了她过往的岁月,时间却洗涤不了她的情感。在遗忘之刻,她见到了久别的挚友,唤醒了她那零星的记忆。这真是一件幸运又残忍的事情。
小白茶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你都化形了,怎么还是这么呆。你不会呆到忘记来找我吧,我可是给你留了地址的,你怎么就忘了?!而且诶,你居然失约,对我失约!你怎么敢的,我可是你最重要的人!”
岁禧抱住她,依恋地在她肩上蹭蹭。小白茶愕然,声音也软了下来:“行啦,就算撒娇我也不会原谅你——好吧,我原谅你了。”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就算是假的也很开心。”她弯起眼睛,笑得比蜜糖还甜。
小白茶不开心了,“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去找我?你怎么长成一棵没良心的树,快改正。”
岁禧狡辩:“不是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给我留了地址。”
“啊,我忘了,你脑瓜子一直不好,看不懂也不怪你。我明明在我的土坑下留了地图的,你竟然傻到一次都没挖过,当然,也有可能你看不懂地图,都怪当初我没教好你,才让你变成文盲。”
见小白茶真心愧疚,岁禧也是真心生气:“我不是文盲,现在的我比你有文化多了。”对此,小白茶包容地笑笑。
“小白茶,我好想你啊。”
“诶呀,看来离开我受了不少苦啊。”
她点头,享受此刻的宁静。“是啊,没了你,我真的好可怜啊。小白茶,离开家以后,我去了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有我喜欢的,有我讨厌的。我现在很厉害哦,谁也伤害不了我,我得到了很多很多,可是——”
她落寞地扯起嘴角,“我忘记了‘家’。”
小白茶摸摸她的头,“哪里变厉害啦,还是那么傻。你抬头看看啊,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
她呆呆地感受山风,哭笑不得:“原来那个小山谷,长这样,明明在我眼前,我都认不出来。”
她以为,即便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只要再次与过去重逢,她一定会想起来。然而,哪怕她身处家乡,她依旧找不到家。如果命运是一本结局注定的话本,那么她的所有挣扎,都只是故事的一环,最终都会走向注定的结尾。或许,评书人会将她的结局,冠以“牺牲”的美名。
她悲哀地抚摸着小白茶的脸,恋恋不舍,“还能看见你的脸,真好啊。”
小白茶抓住她的手腕,一双眼睛能够看透她的心脏:“小石榴,发生什么了。”
不愧是小白茶,永远那么敏锐。她笑道:“这里是假的哦,我们并没有重逢,所以小白茶,我真的要失约了。毕竟,现在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啊,动手吧,”小白茶扬起眉眼,“现在,杀了你眼前这个冒牌货,去现实找我。”
每一次,每一次小白茶都能吸引她,因为她的挚友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我当然会动手的,我当然是会动手的。我不会停留在这里,无论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谁,我都会打破这份虚妄。只因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重逢,若我们之间的命运仍有交集,哪怕是刀山火海,都无法阻止我走向你。”
“但你犹豫啦。”
小白茶抓住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胸膛,在她颤抖的瞳孔下,看见自己染血的面颊。“我这么了解你,当然知道你会痛苦,所以,就由我来——”
树妖流不出眼泪,只能泣血。怀中的花香散去,她的脸贴在那只染血的手,感受残留的温暖。
“我的启蒙之师,我的一生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