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认为你是在屈尊,是在放弃,是在牺牲。而所谓的屈尊、放弃、牺牲,都是以一种优越感,或者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看待自己的付出。在这种姿态下,你会不自觉地放大自己的付出,而忽视了对方可能同样在承受着痛苦与压力。你会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仿佛自己是一个施恩者,而对方则是一个受恩者。但实际上,真正的感情应该是平等的、相互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你的大哥哥,那么卓越的章老师之上呢?”
纤纤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脑海中瞬间一片轰鸣。真的是这样吗?难道自己又在不知不觉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面对与大哥哥的这份感情?她拼命回忆自己日记本里与大哥哥重逢后的那些桥段,细细想来……还真是不停地强调着自己的付出与牺牲——毅然决然地离开那无比优越的家庭环境,毫不留恋地舍弃那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果断放弃那前景一片光明的工作,甚至与强烈反对的亲人彻底决裂,更有甚者,还卖掉了自己心爱的首饰……然而,字里行间却根本寻不到大哥哥为自己做过什么的痕迹,仿佛除了那次惊心动魄的火场相救,他就只会默默接受自己的付出。不,一开始他是坚决不接受的,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甚至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让她在无人处流下了无数委屈的泪水。可每一次,她都会倔强地擦干眼泪,重新振作起来,而最终,大哥哥必定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感动,全盘接受她所有的付出,接着,一切便出现了转机……曾经,凭借着脑海中那无尽的想象,她常常会被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感动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可如今,经历了这样一场惊涛骇浪般的风波,尤其是经过柳笛那一番入木三分的剖析后,她突然觉得这些曾经让自己感动不已的文字,此刻竟都变了味道,变得那么让人心慌。
柳笛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纤纤,仿佛纤纤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无法逃脱她那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凝视。当看到纤纤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时,她的眼中悄然掠过一抹不忍之色。但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选择坚持把话说完:
“我在你的日记本中,看到了数不清的你委屈流泪的情节。其实,建立在尊重和平等基础上的关怀,是绝不会让人感到委屈的。因为那时的你,只是在精心呵护心中的至爱珍宝,无论怎么做都是理所应当的,都是满心欢喜、心甘情愿的。而且,你都不会有付出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做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甚至觉得还远远不够。而那些所谓的放弃和牺牲,更是根本不可能在脑海中出现的念头。我还记得那个雪夜,当我扑进章老师的怀里,哭着请求他责骂我的时候,他第一次用春风般温柔的语气对我说:‘你没有错,你为了我,牺牲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后来,因为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又把他送回了学校办公室。在路上,我郑重地对他说:‘章老师,我们之间,没有牺牲。’章老师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而真诚地说:‘对不起,我说错了。’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牺牲’二字。我也知道他的确只是说错了,因为从第一节语文课允许我送他回办公室之后,三年来,他就再也没有拒绝过我的帮助,甚至对于我所有的帮助,都没有说过一个‘谢’字。而其他人,除了高校长,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帮助他的机会。后来,在我给他打电话的那天下午,我向苏文教授坦白了我对章老师那刚刚觉醒的爱情。苏文教向我指出:‘你爱他,就要终生照顾他,而照顾一个盲人,你要牺牲很多,包括你的学业、事业和一些你很难舍弃的东西。’而我却对他说:‘我们荣辱与共,欢乐和痛苦都紧紧揉在一起,没有谁为谁牺牲的说法。’其实,我知道章老师也是这么想的,他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包括最后为我拼上这条命时,都没有想过‘牺牲’二字。他只是用尽自己所有的一切来护住我,他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我理解他的做法,换了我也会这样去做。可我有时还是忍不住去想,倘若我早一点觉醒,早一点发现我心中早已存在的爱情,早一点回到他身边,哪怕就在那辆摩托车开过来的前一刻回来,我都会拼尽一切去拉住他,去阻止他。我会对他说:‘让我们一起化成碎片吧!只是,在化成碎片之前,让我们用身体,彼此依偎,彼此温暖,彼此为对方挡住人世间最残酷的一击……’”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微微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几缕发丝从她的耳畔滑落,她却浑然不觉。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既有痛苦,又有坚定。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她再次凝视着纤纤的眼睛,轻声而中肯地说: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建立在尊重与平等之上的付出,是不会有放弃、牺牲以及委屈之感的。然而,当你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进行所谓的屈尊、放弃和牺牲时,实际上从心底里就认定自己在做一件超出常规、本不该由自己承受的事情。在这种心态之下,每一次付出都仿佛在加重负担,每一次忍耐都演变成一种煎熬。你口口声声说愿意忍受任何委屈,可一旦觉得自己在屈尊、在放弃、在牺牲,委屈感便会如影随形。一两次或许还能咬牙坚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累积起来的委屈会如洪水一般将你淹没。那么,你又怎么可能做到无怨无悔呢?在漫长的岁月里,这种委屈只会不断放大,最终让你不堪重负。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吗?真正的爱与付出,理应是平等的、发自内心的,而绝非带着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勉强自己。况且,如果那个大哥哥真的是章老师,而不是你杜撰的那个澜煜,你若以这样的姿态去接近他,他根本不会让你走进他的世界,甚至连让你感到委屈的机会都不会给你!因此,说你那些文字不切合实际,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纤纤再度垂下了头,唇轻轻颤动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挣扎。好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勇敢地看着柳笛,艰涩地吐出了心中的话语:“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文字,明明记录的都是我心中最真挚纯粹的情感,可为什么依然会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明明不想的,不想对大哥哥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我也想放下身段……不不不!”她差点给自己一个耳光!该死!怎么不知不觉又说出了这样的话?看着柳笛那忍不住染上笑意的目光,她又羞又愧,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笛不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不止是这些文字,你所有的文字,除了那篇 98 分的作文,都给人一种‘浮’和‘飘’的感觉。你明明是一棵写作上的好苗子。苏沐阳写了一百四十七篇习作,最高分才 95 分,你只写了十篇,就从章老师手中拿到了 98 分,要是没几分天分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是,你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环境,铸成了你的这种优越感。而且,这种优越感已经融入到你的天性中,几乎成了你的‘本能’,就如‘高贵’成了章老师的本能一般。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即便你已经意识到它的危害,这种烙印也很难摆脱。就如刚才,你不自觉地就说出‘放下身段’的话。所以你的文字,也都充斥着那种华而不实的浮夸之气,就如五颜六色的肥皂泡,看似绚丽夺目,飘得越高便越发醒目,但终究是要破碎的。只有那场火灾,在你生命中的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坠住你那颗飘忽的心,让你只能用最朴素的文字记录最真实的场景和情感,于是你的文字才扎进了泥土中,有了蓬勃而坚韧的生命。可之后那些想象中重逢的桥段,又不自觉地开始染上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严重,以至于我看了一半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别的暂且不论,仅仅一个公平公正的零分,都能让你无法忍受而丧失理智,你还能受得了什么?你受得了他的冷言冷语吗?你受得了他眼中根本没有你吗?你受得了他不围着你转,不把你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吗?”
“我……”纤纤试图为自己辩驳几句,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此刻的她,仅仅是想到这些便已觉得难以忍受,更别提写下这些文字之时的她了。原来,所有曾经感动她的执着无悔,皆源自她笔下那虚幻的一厢情愿。如今,她终于深刻领悟到,下笔成文与真正做到完全是两码事。
柳笛望着眼前这个茫然无措的小女孩,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继续说道:“还有,你笔下的那个澜煜,向来都是落魄潦倒、无人陪伴的。倘若你发现他的身边有一个深深爱着他的女孩,两人爱得很深,深到彼此的生命与灵魂都完美交融在一起,你会怎么样?现在的你,我难以断言,但那时的你,我敢肯定,一定会嫉妒得发疯,会执拗地认定那个女孩伤害了你,抢走了你的心上人。于是,你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一切力量,包括你一贯倚仗的家庭权势与地位,不顾一切地去打击报复那个女孩,就如同你当初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迫害章老师一样。如此一来,无论是那个女孩,还是你的大哥哥,都将遭受致命的伤害。到那时,你又何谈报恩呢?你分明是在制造另一个悲剧啊!”
“不!不——”纤纤猛地用双手抱住头,发疯般地拼命摇晃着。她心里清楚,柳笛所说的全是事实。如果当初那个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真的得知章老师就是她的大哥哥,她必定会对柳笛嫉妒得死去活来,在巨大的失落感中展开疯狂的报复行动。以前,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甚至可能还会用“自己所爱就要全力去争”之类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作为借口。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种念头是那样的可怕与残忍。“我不要这样!不要!”她喃喃自语着,完全不受控制,“我爱大哥哥!我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我绝不想伤害他一丝一毫!这是事实,绝对是事实!然而,我却残忍地伤害了他,无论是在想象之中,还是在现实世界里……我真的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我知道父母的教育方式害了我,高校长也曾经说过。可难道我真的就摆脱不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定势了吗?它真的就要成为我的‘本能’,成为我一生的软肋和梦魇了吗?”
“只要你继续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你就永远摆脱不了!”柳笛斩钉截铁地说道。“除非……”她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纤纤那双眼睛上。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眼眸中挣扎与无助相互交织,宛如一只被困在暴风雨中的孤鸟,充满了惊恐与迷茫。那原本明亮澄澈的眸子,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苦与纠结。黑眼珠在眼眶中不安地转动着,仿佛在拼命寻找着一条根本不存在的出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每一次颤动都好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挣扎。那目光中,有对过去的悔恨,对现在的无奈,以及对未来的恐惧。柳笛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轻轻地把手里的日记本放到书桌上,缓缓地走过去,搂住纤纤的肩膀,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柔声对她说:“放心,没有人会否认你对大哥哥的那份情感。那不仅仅是你对他深深的爱与依恋,更是一种对美好、勇敢和正义的向往。幸亏有这种爱与向往,才让你终究没有长歪,并在这场悲剧的巨大震撼中彻底清醒,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章老师、高校长、苏文教授和我,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护和救赎你。你不知道,苏文教授为你联系古诚医生,费了多少心思和功夫……”
“怎么?”纤纤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古诚医生……是苏文教授帮助联系的?”
“嗯!”柳笛点了点头,“他俩从八十年代就认识,算来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那时古诚医生正筹备全国第一个大学生心理门诊的创建,需要做大量的调研工作,经常往北大跑,一来二去就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这次他也不是专程来给你看病,而是去沈阳主持一个心里培训讲座,因为苏文教授的请求,特地从咱这里下车来你家一趟,当然也顺便在一中和咱们市的师范学院搞个调研,我父亲和高校长也从中帮了不少忙。”
“那这次你们来,也是因为听古诚医生讲了我的情况吗?”纤纤眼中满是疑惑。
“那倒不是。”柳笛轻轻摇摇头,发丝微微晃动。“古诚医生确实给我们讲了你的情况,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因为你爸爸和高校长亲自前往北大相邀。”
“什么?我爸爸去了北大?”纤纤整个人都呆住了,眼中满是惊愕。
“是的!”柳笛无比肯定地说道。“古诚医生离开你家后,你爸爸便恳请高校长陪着他一同前往北大,他要亲自向我们道歉,并且邀请我们来开导你。然而,苏文教授却将他挡在了竹吟居的门外,仅仅请高校长一个人走了进去。苏文教授毫不留情地对着你爸爸说:‘海天胸怀宽广,可他也最讨厌无原则的宽容。他不是什么人都能原谅的。同样,我这竹吟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