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天熬过去,江月基本好起来,陆潭初真听了那时江承槐的建议,说要带他去看看江景。
因为是要看夜景,江照桂借着人造人的壳子自然不能前去,于是就只有他们二人。
“今天天气好,这件怎么样?”
陆潭初动动手指,江月身上的衣服就换了颜色和样式,“不要白色了吧,本来就没好全,气色更不好了。”
“晚上估计还是有风,会冷,还是换件厚点的吧。”他观察着江月的表情,“你说句话呀,我也就这点本事了。”
“就这件吧。”
“行,我也觉得这件好看。”
江月的衣服最后停在了软翠色上,陆潭初给他挑的颜色似乎总是青色系,说是这样最衬他。
陆潭初站在他旁边满意地瞧着,江月视线却只在他脸上。
从那天陆潭初跟他说完那些之后,虽然两人之间相处方式没什么变化,但气氛总归有些微妙。
江月自己也想过,陆潭初能骗他一次,会不会这次也是在骗他?
但这次他却没像之前那样改口,并且表现得毫无漏洞。他会在某些时刻忽然谈起让江月辩不明真假的从前。
“我记得你以前原本不喜欢吃这个的,你有很多不爱吃的菜,嘴刁,后来我们在一起,我说那些健康,拉着你多吃,你才慢慢吃得多了。”
“你以前就这样,追你的时候我没发现,后来在一起了,一张床上也躺过了,我才知道原来你害羞脸发臊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只有从后面抱着你才能发现你耳背会一点一点红起来。”
……
太细节,太真实了,以至于江月自己都有些怀疑,难得主动去联系洛明。
【陆潭初是我什么人?】
洛明好似被他这话从天而降砸个正着,喝着水把自己呛到,【咳咳咳……江、江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月这会也不在乎了,直奔主题。
【……他说他是我前男友。】
对面沉默了。
【所以是真的吗?】
【啊,这个……】洛明这个这个了半天,然后只憋出来一句:【陆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所以现在,江月看着仔细打量自己是否彻底收拾好,然后点点头说“走吧”的陆潭初,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直截了当问:“所以……前男友,你现在这是在追我吗?”
陆潭初笑了,“你觉得是就是咯。”
他转身踏出门,仰头享受了一下落日余晖,又转身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地看向江月,忽然上前两步,回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腕,往外奔去。
江月没有挣扎,随他去了。
“你没拒绝我,江月。”
陆潭初笑得狡黠。
江月语气无奈,这些日子他对陆潭初的亲密举动已经习惯了,或许真像他所说,他们之前谈过,所以各种动作姿态都在潜意识里成了习惯,很容易捡起来。
“我们在工作陆负责人,而且我是真的对感情这种事没什么兴趣。”
陆潭初没再说话,只是抓着他继续大步跑着。
明明出府这事峻王何双他们都知道,也早都点了头,陆潭初却还是拉着他跑得不管不顾,在如血残阳下跑出了私奔的架势。
江月嘴上埋怨,却也没忍住在擦过脸颊的风中唇角上扬起来。
.
站在抚河边的渡口恰好能把江月堤放进视野的边缘,江月看到那处堤坝就会想起久违的现代事物,心情多少有些复杂,隐隐竟然有些怀念,可能也有这几日没受脑库程序影响的原因在吧。
江月视线不由长久地望着那处堤坝,好像此时此刻那里真的也藏着一个名叫跃仙的机器,能把他和千百年后的现代联通起来。
他看得太久了,以至于陆潭初都注意到他的目光,侧过身来问他:
“怎么了,想回去?”
他脸上有点不掩饰的取笑意味。
江月收回视线,往前走了两步跟上渡口往前走准备上船的人流,没有出言反驳:
“可能吧。”他微微一顿,“我还挺喜欢以前一板一眼的生活的。没有未知,没有不确定,一切几乎都可以靠我和脑库推测计算得知,我需要做需要改进的只有想办法提高这些事情的效率。”
他说完这些,思考了会才补充:“可能……是因为有安全感吧。”
陆潭初在他身旁重重一点头,“看来我是江专家生活中的变量咯。”
江月不接他的话茬,他就自顾自默默跟着走,背着手忽然说:“但其实你以前蛮喜欢不确定,蛮有冒险精神的。”
江月是真的不想听他再说这些从前,这些或真或假的过去会把他因一无所知所以平静的心打破,微起波澜。
可他半点想不起来,然后只剩烦躁。
脚边窜过几个打闹的孩童,撞翻了摊贩闲置的空竹篓,一下子滚倒,落入河水。
摊贩骂道:“谁家的小孩,别瞎跑!”
江月看因为竹篓坠落高高溅起的水花看得出神,听那声击打水面的闷响,心里才觉得舒坦些了,稳回了平静。
他说:“所以那是过去,所以你是前男友。”
他这话直接得呛人,陆潭初被明显地一噎,然后才僵硬地笑出声,不知道什么心情。
“是,你说得对。”
江月四下一扫,正在画舫和普通小舟之间犹豫,视线忽然对上一人,那人看到他的瞬间立马就缩进了船舱。
他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问,陆潭初就笑容满面地拉他上了船。
“哟,苏兄!实在是巧啊。”
苏淮看上去就没那么高兴了,暗暗可能骂了句,因为上船的时候江月还听见他急急忙忙对船夫说:“走走走!就现在,快走!”
谁知道陆潭初长腿一跨,带着他一跃,船夫撑船的当上正正好好赶了上来。
这艘船小,船舱内也不大,江月和陆潭初挤着和苏淮坐了对面,往后贴着坐的时候甚至都不能挺直背,江月于是往前挪了挪,微微塌着腰。
苏淮说:“我说您二位峻王面前的红人就别和我走这么近了吧,当初救命之恩是我没想到,眼拙了,不知道二位是有此等本事的能人。我们缘薄分浅,快快散了吧。这不该你们待,挤得慌不是?”
陆潭初一笑,“救命之恩,哪能说是缘薄分浅?但我们也不是要求个回报,只是想交个朋友。”
江月皱眉听他们说了半天,又盯着苏淮看了半天实在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两位等等,能不能先告诉告诉我什么情况?这位贵姓?”
苏淮看向江月,他那天已经见识过一次,所以这回看江月不记得自己也没什么大反应。
他握着酒葫芦的手放下来搭在膝上,另一只手一指江月,“我上次就想问了,你这位朋友怎么回事?”
陆潭初压低声音回答他:“他得了怪病,每日的事情总会挑着忘上几件,让他记人可难呢。”他瞄了眼江月,故作悲伤,“我们那的人都把他当傻子,只有我从小不嫌弃跟他玩到大,他呀,就我一个朋友。”
苏淮惊叹一声,看看江月,看看陆潭初。
看江月时目光多了同情,看陆潭初时多了敬佩。
陆潭初回正身体,轻咳两声,对江月:“无妨,我们现在重新互相认识一下。”
江月:“……”
船舱这么小……他听得见好吗?
他不信陆潭初觉得他听不到,就是故意的罢了。
苏淮道:“苏淮,字满川。”
陆潭初道:“我叫陆潭初,字潮生。”
他们齐齐看向江月。
江月迟疑一下,还是用上了上次陆潭初替他编的字,“江月,字明石。”
陆潭初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又笑起来。
他原本还想着江月若是说不出来字,他就替他补充。
看来他忘掉的东西很多,但记住的也不算少。
苏淮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转了一圈。
“你们二人的名字很好记。”
江月和陆潭初看向他,等他的后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陆潭初笑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位先生字、号均不可知,流传后世的作品也仅有两首,却惊才绝艳,一首《春江花月夜》就以他的惊世才学博得世人赞誉。”
苏淮情绪似乎沉下去,闷头喝了口酒,“这世上天才伟人太多。”
他沉默着又喝了一口。
“没有我等。”
陆潭初依然笑着,“天才太极致,伟人太累,不如芸芸众生。”
“都是空话大话!”
江月看过去,失常的情绪爆发似乎把他自己也弄的有些无措。
苏淮沉着脸说:“我醉了。”
江月说:“你没醉。”
他不知什么情绪地看过来,江月也不避。
陆潭初说:“你可以说点醉话。”
苏淮视线在他们之间走了一圈,最后落到船舱外的抚河上,忽然大步走出去,站到船尾,终于能从沉闷空气中解脱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江月他们也跟上去。
里面确实又挤又闷人。
苏淮看着陆潭初说:“我五十二岁了,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人未经世事的天真。”
陆潭初纠正他说:“是天真,不是未经世事。”
苏淮不和他争,继续说道:“芸芸众生怎么能让人记住呢?过往云烟,都一样的,迟早会忘。世人势利地想求一个功名,无非就是为了被记住,希望自己存在,有错吗?”
陆潭初道:“没错。”
“说着一些听着漂亮的大话……可谁没有野心?谁没有大志?谁能接受自己是旁人史书功绩上的逗点?我苏淮不过是想要一个证明,我想留名青史!”
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可太难了,太难了……谁这一生没有过点足以拿出去跟外人说道的经历和起落?我曾经……”
苏淮把呼之欲出的某些事咽下去,“我也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早没有人记得了,我那些无聊诗句的平仄也早被世人忘了,那些人曾经多狂热地惊叹我是天上谪仙人,如今就同样程度的漠视回应我,世道太乱了,没有人需要造作的诗句了……不如那些府官,不管在任做过什么事,只要得了任命,史书就有记录,后世就能留名……”
江月皱起眉:“为什么非要被记住呢?”
“这是我的不甘心,我在世上……无亲无故,就想留下这么点痕迹……”
江月道:“恕我不能理解,能不能被人铭记这事我不在乎,我只记住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那些不重要的、没意义的,我巴不得忘掉。”
苏淮被他这冷冰冰的态度浇了一身凉水,被激得就想用满身的刺刺人。
他说:“你会的!你会有不想忘掉的东西的!现在这样说只是你没有那份心,没到那个点,你会有那种时刻,拼命想拥有想记起的记忆想不起来,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想了解看透的人怎么也认不清。你会恨,恨那些东西那些人,恨自己,你会苦闷会痛苦,你想不明白,你得不到,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抓耳挠腮想不清楚,折磨自己,然后你就发现自己终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人!你就会明白我今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也会有人对你用你现在的语气冷嘲热讽,不理解你!”
陆潭初插口叫了苏淮一声,“苏谪仙。”
江月微微一愣。
不是因为陆潭初这声称呼,而是因为他自然地走到他和苏淮之间,在那个愤怒失意的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握住了江月的手。
又是相似的安抚意味。
江月想说他没被影响,反正他如旁人所说感情淡漠,他心硬,他不在乎,苏淮这些话就影响不到他。
可陆潭初这个人啊……怎么总自以为是地来安抚他,关心他。
他原本真觉得苏淮的话对自己毫无作用的。
他的心好像瞬间从内部瓦解掉了,然后又猛然闯进一个陆潭初,手上传来的温度把打碎的空缺填得满满当当。
江月想逃了,仿佛陆潭初的温度灼人似的。
他觉得要完蛋了,要崩盘了。
他悄不作声地慢慢退出自己的手指,却又被反手抓得紧紧,陆潭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