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何澜没有刻意避着自己的意思,何肆年就假装在病房里到处翻纸抽,实际竖着耳朵听电话内容。
听明白对面是那个姓凌的警察,他顿时少了点兴趣,抽出两张纸擤鼻涕。
何澜笑眯眯问他:“感冒了?”
何肆年把纸扔进垃圾桶:“没有,刚才路过走廊,正好保洁在拖地,我消毒水过敏。”
这倒是真的,现在他的鼻子有点难受。
今天之前,他以为何澜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打来电话,让他接他出院,他二话不说就放下手里的重要工作跑到医院,哪怕即将面对的是雷霆万钧,刀山火海。
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何澜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他该使唤就使唤,该开玩笑还开玩笑,搞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哥,稍等一下,我去借个轮椅。”
“轮椅?我头破了而已,又不是腿瘸了。”
“怕你头晕。”
“不是还有你吗?扶着我就行。”
他这样说,何肆年便不再坚持,主打一个满足哥哥的一切要求。
他扶着他走出单人病房,雅久拎着个大包在后面跟着,又在下楼后主动当司机。
何肆年把何澜扶着坐进车里,还在他上车时细心地帮他挡了一下头,关门前却被他一把拉住。
“跟我坐后面。”
何肆年维持着撑住车门的姿势,愣愣俯视他平滑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光线从车门缝隙照在他的脸上,温和又柔软,车里的香水味让他在某一瞬间有些眩晕。
“哥……”他想说什么,突然被汽车发动的声音惊醒,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好。”
车子怎么开出停车场的他没印象了,走的什么线路他也不知道,他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呐喊,告诫自己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两个人之间的芥蒂彻底解决掉。
在他印象里,何澜看似人畜无害,实际上像湖,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深得探不到底的深,他总是被一股神秘感笼罩,让他不由自主地为之着迷。
所以,他不认为被戴了绿帽子的何澜会轻易让这件事过去。
他的脑子里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决定,用有诚意的道歉做开场白。
“哥,我……”
“我跟顾娅离婚了。”
何肆年怔住,隔了几秒才“啊”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何澜含笑的眼睛眨巴几下:“昨天她来过,还没办手续,但协议签完了。”
何肆年吃惊不小。
怎么可能,这就离婚了?顾娅怎么可能放弃何家这棵大树?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找自己,她公司的窟窿填上了?在搞什么?
还是说……
他不经意把目光看向何澜,忘了掩饰起怀疑,何澜笑得眯起眼:“阿年,过去的事就算了,我跟她也没什么婚姻事实,不值得为她毁掉我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感情。”
“可是……”
“我约了她去民政局,明天你去帮我办离婚手续吧,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不需要我本人到场,对吧?”
离婚手续?难道是真的?
何肆年刚刚的疑虑彻底被打消,激动得手心冒汗:“我知道了,哥,放心,不用你亲自出面,我去就行!”
何澜点了下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
“楚律师说,爸爸还有另外一份遗嘱,明天之后就可以生效了。”何澜冲何肆年歪了歪头,“阿年,我觉得,这份遗嘱才是爸爸的真正心意。”
-
第二天,何肆年顺利替何澜办完了离婚手续,他把消息发给何澜的时候,两个人仿佛都松了口气。
头上伤还没好,但何澜迫不及待想见单寒,担心去得太突兀,就以做心脏检查为借口,约了周恒。
跟周恒约好的上午十点,但他八点就到了,跟老倪借了一顶老气横秋的棒球帽,手里握着薄薄一卷A4纸,一共六张。
雅久提着给两位老人的礼物跟在他身后,这次真的是寸步不离,何澜翻脸都赶不走他。
晨光温馨,一群老人正在草坪上打太极,要多安逸有多安逸。
何澜很快搜索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热情地挥了挥手:“罗伯伯,单伯伯!”
罗敏沪收了个势,推了旁边的单寒一把,两个人一起走过来。
“哟,小何,这么早!”
“可没有两位伯伯早,这边空气真好,你们这生活也太健康了吧!”何澜从雅久手里接过一个袋子,“给二位伯伯带了早餐,特意绕到四海楼买的,他们家肠粉和小笼包特别好吃!”
“四海楼的啊?”罗敏沪开心地接过去闻了闻,“哎哟,真香!有心了啊,小何!”
四个人直接去餐厅找了个角落偷吃外食,落座前,不爱言语的单寒弯下腰,从下往上观察何澜的帽子底下。
“小何,你头发没了?怎么了这是?”
“不小心摔了一跤,头上刮出个口子,缝针来着,要不前两天就想来看您两位了,我这都攒好几幅画了,就想跟单伯伯讨教呢!”
单寒被他哄得笑眯眯,主动接过他手里的画:“画什么了?给我看看。”
不看还好,这么一看,吃早饭的心情全没了。
老人的笑容渐渐消失,双手微微颤抖,把六幅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到最后眼角都湿了。
何澜也有些动容:“伯伯……”
单寒抬手打断他,从里面挑出三张并排摆在餐桌上,沉声介绍:“明代的凤冠,顾恺之的画,隋代菩萨像,这三件应该是从我们国家流出去的。”
“另外三幅呢?”
“有两件应该是韩国的,一件是泰国的,虽然有相似之处,但从民族特点、细节和精细度方面还是能看出差别的。”单寒拿起剩余三幅画,摇着头感叹,“画的真好,还原度太棒了。”
何澜呲牙:“过奖啦单伯伯,我这不过是胡乱涂鸦的小儿科而已,等我回去上网查查这三件的历史,好好学习学习,咱们快吃饭吧,罗伯伯都等急了!”
他麻利地收起桌上的画,连单寒手里那三张作废的都收走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吃完后,何澜又给两个老小孩当棋桌裁判,九点半多的时候,周恒到了疗养院,看到这一幕略有些吃惊。
“你们认识?”
三个人一起故作神秘地眨眼。
听说何澜要去做检查,两位老人棋也不下了,硬要陪着他一起,搞得周恒很是无奈。
这两位老爷子是疗养院的刺头,一个冷若冰霜,一个脾气火爆,偏偏就他俩处得来,别人谁碰谁死,连他这个院长都没办法,何澜能同时拿捏住两个,那是真了不起。
劝又劝不动,惹又惹不起,只能任由他们当监工。
单寒有点担心:“小何啊,你心脏病怎么这么严重呀?年纪轻轻怎么搞的?”
罗敏沪直接做主:“那得住院疗养啊!小周,给他安排到我们隔壁房间!”
周恒苦笑:“不是我不安排,我提过好几次了,是澜少爷不愿意到疗养院来,我现在充其量就是他的家庭医生。”
“哦,对了,周博士。”何澜忽然想到,“我跟顾总之间出了点问题,家庭医生可能需要解约,但我还是想请你为我诊治,就是不知道,没有顾总的面子,我还能不能请到你这样的专家。”
周恒稍稍一愣,立刻点头:“没问题,澜少爷言重了,您的身体我负责到底。”
-
微风扬起卧室的半透明薄纱,一荡,一荡。
房间里只有很简陋的家具,天花板和墙壁生了霉斑,桌子一角堆了一摞厚厚的A4纸,桌面上散落着纸张和各种颜色的圆珠笔。
“爸爸,手疼,可不可以休息一会儿?”
“乖阿澜,就只剩下最后一幅,画出来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桑达一如既往温柔地哄着阿澜。
十三岁的孩子对人性已经有了粗浅的判断,他看到桑达露出笑容,但感觉他的笑跟阿祈的不一样,没有亲和力,反而让他害怕。
他咬着嘴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在脑海中徘徊了很多天的想法:“爸爸,我不想去那些地方玩,能带我去一次游乐场吗?”
桑达脸微微僵了一下,又重新绽开一个更有力的笑容:“当然可以,先画吧,有人在等着。”
阿澜重新埋首画画,眼帘低垂着,对他给出的答案并没特别期待。
二十分钟后,精美复杂的凤冠跃然纸上,连点翠的光影都活灵活现。
桑达抽走了画,一个字也没留下。
阿澜落寞地扔下圆珠笔,过了一会儿,又拾起来,在A4纸上画了一棵简笔画似的小树。
他把纸冲着窗外的阳光,小树随着纸张的晃动扭了扭身子,他开心地笑了,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快点长成大树吧,小树苗!”
仿佛跟那天的场景重合,微风,薄纱窗帘,圆珠笔画。
并排的四幅画,除了今天被单寒鉴定过的凤冠、顾恺之真迹和菩萨像,还有上次那幅提梁壶。
凤冠的画被放在最左边,他穿着舒适的居家服,盘膝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堆起了乌云,刮进来的风也多了些许泥土的腥。
他惊觉时间流逝,从椅子上下来,却因为腿麻了,脚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针扎似的感觉通常让人难以忍受,他却木然仰躺倒在地上,双眼放空,放任不适的感觉侵袭身体而不做任何回应,只等它慢慢散去。
刺痛感减轻后,他用遥控器打开吊灯,跪爬到柜子旁,拉开底层抽屉,拿出盒子里的十六面骰子黄金吊坠,提起来冲着灯看了一会儿。
那是个崭新的吊坠,链子上没有裂纹,有裂纹的那个被他送给凌途锡了。
其实送礼物给凌途锡这个举动多余且冒险,但他就是想送,人类不可能100%保持理性,不管是谁,总有想为自己任性一次的时候,在这点上,他已经原谅了自己。
他把项链拿到书桌前,重新铺了张纸,一笔不错地画出个十六面体的展开图,然后对照着骰子,把每一面的数字和花形对照着位置标注在画上。
十三个数字,三个花形。
他掏出手机,依次按下十三个数字,然后按下拨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