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跃尘还是溜了。
彼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迎来了工作日的第一波晚高峰。
白日的余威未尽,伴随着人潮涌动和车鸣吵嚷,大街小巷皆是一派热闹的人间景象。
他从小木屋里飞奔出来,下楼梯,出小巷,一口气跑到了热浪席卷的马路上。
白墙黑瓦的四层小楼早已消失在身后,可他一刻都不敢停歇,仿佛被魔鬼追赶着步伐。
慌乱至此,皆因大少爷出门前说的那番话。
关于同居这件事,柯跃尘虽然感到意外,但内心并不反对——比起朝夕相处之下会产生的摩擦,他更惧怕分离。
可“别想溜”三个字,非但没有降低他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反而增添了新的恐惧——类似被人拿着枪在后面追债。
要说桔子酒店的事,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期间大少爷只字未提,柯跃尘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翻篇了。
毕竟那晚的话都是狗急跳墙的权宜之计,上不了台面也当不得真,而且操蛋的是,口嗨到最后收获一场空。
按照正常的逻辑,第一次没做成,自然也就没有在此基础上的“下次”。
这就好比做数学题,第一个步骤都没解决,谁他妈会去想接下来的步骤?
然而这件事糟糕就糟糕在,柯跃尘自觉没错,可换个角度看,男朋友好像也没错。
上床这事本身不存在数学题那种严密的逻辑关系,先来不影响后到,上次也不妨碍下次。
而自己给了承诺,所以这次只要开口说“不”,就是背信弃义。
撒谎、背约都是模范男友的大忌,可眼下男朋友把儿戏当正剧,而他这个主角又压根儿没有为艺术献身的勇气。
既不想履约,又不想失信,那么为今之计,只有溜之大吉,用逃避这味临时缓冲剂把到期未偿还的债务往后延期。
可惜天不遂人愿,离家出走五分钟的逃亡客,还未在巨大的城市旋涡中找到安身之处,就率先遭遇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
雨声急骤如马蹄,仿佛城市乐章中新谱的协奏曲,柯跃尘在挂着塑料膜的水果店前躲雨,甩着滴水的额发,拧着潮湿的衣裾。
然后一扭头,发现脚下摆着筐油亮的小蜜桔。
空气中有淡淡的柑橘香。
最后他拎着桔子回到了小木屋。
晚上九点过,门口传来开门的动静,随着“咔哒”一声脆响,屋外的雨声裹挟着雷鸣一起涌了进来。
此时柯跃尘正坐在餐桌前剥桔子,潮湿将明亮的光线撕扯成模糊的光晕,笼罩在他快速转动的双手,和双手边凌乱的桔子皮上。
除了浓烈的酸涩味,餐厅里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酒味,这味道来自一只透明玻璃瓶,瓶子是空的,唯有底部沉积着一点粉色的液体。
关门声变成脚步声从客厅传来,一个眨眼便行至桌前。
来人穿一身镶满银丝的黑西装,领口规整而服帖,肩膀宽阔而平直,绸缎般的衣料遮住了大部分皮肤,却难掩挺拔的身形。
大概是来的路上淋了雨,他身上和脸上都缀着珍珠般的晶状物,而那头原本蓬松张扬的金发,此刻也异常乖顺地贴在头上。
这模样衬得他威严孑立,仿佛地狱来的审判者。
“你洗澡了。”
“我淋了雨。”柯跃尘连忙解释,“想到你说衣柜里有衣服,才洗澡的。”
“是吗?”那人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玻璃瓶,“所以我说冰箱里有喝的,你也去喝了。”
事实确实如此。
因为大少爷出门前的几句话太有震慑力,柯跃尘回来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衣柜和冰箱,然后就发现了一柜子的衣服和一冰箱的瓶瓶罐罐。
衣服倒没什么,但那些瓶瓶罐罐却有些奇特,首先瓶身上印着不知道哪个国家的语言,其次内里装着不知为何物的五颜六色的液体。
起初他以为是饮料,结果拆了才发现是酒,而且味道不错,索性干掉了整瓶。
“这个不能喝吗?”
“没关系。”易垒将瓶子扣回桌上,答非所问道,“澡洗了我们还可以再洗。”
瓶底仅剩的液体被他一饮而尽,柯跃尘不敢接他的话,只能将视线下移,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那是什么?”
易垒侧目垂眸,尔后拽下胸前那块闪着通透蓝光的水滴形石头,“啪嗒”一声丢在他手边:“这是梵克雅宝的限量款。”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琐碎的窸窣声中,柯跃尘依旧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分辨出西装外套剥离身体和丝绸领带划过脖颈的声音。
直到最后“哐当”一声,皮带掉在了地板上,才如梦初醒一般将手里的桔子递出去。
“弟弟,”他殷切道,“你吃一个。”
闻言,那人指尖一顿,凌乱的衣领随之停止向下的走势,只敞开在胸口的位置。
“柯跃尘,”他不接桔子,目光却随着前倾的身体一点一点逼近,“我横跨半个南京赶回来,不是为了吃这个。”
说完不待反应,柯跃尘便感到手腕上传来一股大力,迅猛无比,几乎瞬间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如果不是身前横着张桌子,如果不是身后的椅子抵到了墙壁,那么他一定已经被易垒拉进怀里了。
桔子“咚”一声掉在桌上,跟那块蓝色的宝石碰了个对撞。
男朋友力气大,武艺高,比想象中难对付,这些柯跃尘早在回来之前就预料到了。
之所以去而复返,不是因为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而是因为有句老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放在他身上,也可以称之为“色字头上一把刀”。
之前钱洋用“吃”形容男欢女爱之事,柯跃尘一方面觉得不堪入耳,一方面表示难以苟同——人又不是食物,从何而来的“吃”?
再说那方面的欲望也不同于口腹之欲,人绝食会死,但戒色照样可以活——电视剧里那些闭关修炼的老和尚一个个活得比神仙都长。
他秉持着这样的想法,直到晚上出门看见那框桔子。
或许是潮湿放大了空气中的香味,又或许是晚上没有吃饭,总之那一刻,柯跃尘感到前所未有的饿。
不是生理上的空泛,而是心理上的空虚,那感觉像自己打磨了许久的小说写烂了尾,有种功败垂成的不甘心。
不甘心得不到易垒,不甘心跟他止步于拥抱和亲吻,不甘心放弃从□□上主导并占有他。
这种不甘心过于强烈,强烈到他宁可冒着“吃人不成反被吃”的风险,也要回来放手一搏。
搏一搏,没准单车变摩托,就算没有摩托,至少还有个模范男友的头衔。
而且这回也算有备而来,通过上次开房,他发现大少爷很容易上套,一不留神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弟弟,”柯跃尘一手撑着桌子,以此来抵挡另一只手上对方的力量,“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易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什么?”
“你听说过‘遍地飘零’和‘万里挑一’吗?”
“听说过。”
“不好奇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柯跃尘摸摸发烫的脸,不知道是喝酒还是害羞还是害怕的缘故,他心跳得很快,“因为下面那个,比,较,爽。”
最后一个字他特地放慢语调,用了气音。
按照原有的计划,他先引导大少爷产生好奇,然后顺水推舟诱惑其尝试,最后他们水乳交融皆大欢喜。
然而想象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一句“你要不要试试”还没说出口,手腕就先传来剧烈的疼痛。
这次拉扯的力量比刚才还大,飓风般席卷而来,以至于柯跃尘像块弱不禁风的桌布,险些被整个拖拽到桌子上。
“你试过?”
“我、我没有!”
“哦。”那人这才卸了手上的力气,“那正好今天试试。”
说完他径直绕过桌子,将柯跃尘拉拽进怀。
一个结结实实的公主抱,被人托着后背,捞着膝弯,像一个蜷缩在男人怀里的女人,十分别扭。
可餐厅到卧室也就寥寥几步,不待挣扎,身体便已落在床上,陷进柔软的棉织物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来自餐厅的光源在门口打出的一小块黯淡,借着这点黯淡,柯跃尘看见易垒半跪在床边。
他上半身完全暴露出来,线条在阴暗中格外分明,裤子还穿在身上,但腰已经敞开了,露出显眼的三角形区域。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人展开了激烈的撕扯,而随着战况升级,柯跃尘也逐渐明白了两个道理。
一是喝酒不仅可以壮胆,也可以让他腿软;二是从易垒目前的状态来看,今晚他恐怕难逃“躺下”的命运。
所幸老天尚存一丝怜悯,战况在大少爷摸到他裤兜的时候出现转机,趁着对方愣神的工夫,柯跃尘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脱身。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这个房子也就巴掌大,而自己现下又走不远,没有时间思考,他下意识钻进另一个封闭空间里。
进门,转身关门,还没来得及落锁,就被一股力量从外面顶开。
易垒推门而入,“砰”地一声,把他逼到门和墙之间的角落里。
雨还在下,有滂沱的趋势,嘈杂声从洗手间那面磨砂的小窗户渗进来,而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微弱的路灯光芒。
这点微光打在淋浴房的玻璃上,映射出那个围堵在前的半裸身影,仿佛一张鲜活的剧透海报,正在昭示他的命运。
“弟弟......”柯跃尘满脸通红,大概是酒精在身体里起了作用,“你......你别过来......”
那人便真的不再靠近,只低声道:“你在出汗。”
“我......我喝多了......”
“是不是很热?”
“嗯......”
“我身上很凉快,你要不要靠过来?”
柯跃尘立刻伸出一只手挡在身前:“不要......”
“为什么不要?”那人往前一步,让他的手抵着自己的胸口,“上次你喝醉的时候,一个劲往我身上趴,还“雪人雪人”的叫我。”他停顿两秒,故意似的,“那个样子特别可爱。”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真有其事,然而柯跃尘听了却很想反驳。
但眼下却不是反驳的时候,因为易垒又往前靠了一步,几乎将他逼到了绝境。
“弟弟......”手上推不开,柯跃尘只好用嘴巴求饶,“我们......我们再等等.......今天......今天不行......”
那人“哦”了一声,十分善解人意似的,下一秒,却将一只白色塑料瓶凑到他眼前:“那你买这个做什么?清甜柑桔,情趣啫喱......”
原本醉醺醺到腿脚都不稳的柯跃尘,听见这话顿感身体巨震,一瞬间脑袋清醒了,腿上也有力气了,当即蹦起来去堵那人的嘴。
大少爷却不躲也不闪,任由他把两只手齐齐往自己脸上招呼,就这样安静了几秒钟,柯跃尘陡然意识到不对,下一刻天地便开始旋转。
是真的天旋地转,他趴在易垒肩膀上,两脚悬空,感觉泛光的白瓷砖像云一样飘在头顶,而轰隆轰隆的雷声却仿佛大地潜伏在身下。
等到双脚落在淋浴房的地面上,倾盆的热雨亦从天而降,和缠绵的拥抱一起流遍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花洒的水停了,易垒的气息从嘴唇转移到耳朵上,带着意乱情迷的余韵:“你知道的,其实我不这样也完全可以做,之所以这样,是想求一个你情我愿,毕竟以后,我们还要长相厮守,双宿双......”
“你......”柯跃尘急忙打断他,“你别说了......”
他全身湿透,可身体却在发烫,躯干是烫的,四肢也是烫的,就连大脑都像被熊熊烈焰点燃了,混乱到无法思考。
一边是强烈的不甘心和复杂的倒错感,一边是难以压抑的性冲动和极速高涨的成全欲,两股力量仿佛天平的两端,在体内摇摆不定。
直到一股气息蔓延至脖颈,灼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如同耳鬓厮磨的呢喃之语。
柯跃尘听见那个声音对自己说:
“哥哥,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