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车厢内只有轮胎刮擦路面发出的“咔咔”声。
漫长的喧嚣过后,车速有了明显的减慢,只在通过缓冲带时起伏得如同一叶扁舟,堪堪停稳,耳边就传来不知谁家电视机发出来的新闻联播的声音。
开场乐庄严而短暂,随后一男一女两道声线轮番开始了字正腔圆的播报:“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2018年11月22日,农历......”
车身尚在抖动,左后方的车门就“啪嗒”一声被人推开,冷风倏地灌进来,又倏地被隔档在外,数秒寒冷很快被/干燥汹涌的暖气吞噬殆尽。
紧接着是拉手闸的“吱啦”声,尔后车身停止抖动,有人将温暖的指腹蹭过来,从眉骨到眼角到脸颊,落在唇边时温柔得像一根轻盈的羽毛。
柯跃尘不由得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车里只剩下他跟易垒两个人。
早在之前——汽车从医院地下车库行驶出来的时候,于冬林就在后座上跟他们提前道了别,言语间有种功成身退的急切。
他急于抽身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挑拨离间后的时间应当交给两个当事人对峙和争吵,不见好就收,会有殃及自身的风险。
老狐狸的如意算盘柯跃尘怎会不知,既然对方如此迫切地希望他跟易垒闹掰,那他何不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奉送对方一出好戏。
是以在回去的路上,他一反来时的聒噪,始终保持着问话不回搭话不理的态度,故意让车厢沉浸在暴风雨来临前那种诡异的静谧里。
而从方才老狐狸匆忙下车的情形来看,必是对他的演技信以为真了。
掩人耳目装腔作势这一套,柯跃尘向来使唤得得心应手。
于冬林说的那些话如果换做以前,他没准儿在医院就会发飙,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把一个瞎子怎么样。
可如今年岁渐长,人见得多了,眼睛里便装不下太多清明,跟头栽得狠了,脑筋想转慢一点都难,考虑问题自然不会光靠意气。
其实这几年,柯跃尘并非单纯被监视的那一方,细说起来,他也暗地里调查过易家,甚至还在几次比较大的场合见到过易建业本人——单方面的那种见到。
但久而久之他却发现,这么做对于找到易垒毫无作用,因为一件过去难以置信的事而今得到了反反复复的验证,那就是易家父子俩根本不会在公共场合见面。
这两父子之间仿佛隔着刀山与火海,从不直接联系,也不经常见面,想明白这点之后,柯跃尘便停止了在易建业身上浪费时间。
后来他把找人的精力投入到了其他方面,直到兜兜转转依然毫无收获之际,才打算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易建业身边几个关键人物身上。
在这些人里,于冬林自是首当其冲。
为此,柯跃尘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和方案,并且已经悄悄观察了于冬林一段时间。
只是还没观察到什么有用的结果,大少爷就找上了门,然后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用师父的话来说,他们这行最忌讳敌在暗我在明,学会隐藏并做到知己知彼才是致胜的关键。
而眼下的真实情况却是,他连老狐狸几条尾巴还没摸清,但对方已经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要命的是他还瞎着眼,相当于打游戏的时候关键技能被冻结,别人QWER满天飞,而他只能平A。
不对,还有比这个更要命的——唯一一个队友也不知道包藏着什么心思,应付起来比敌人还伤脑筋。
柯跃尘是在易垒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爬上二楼的,彼时他在心中酝酿着说辞,绸缪着对策,完全没料到进门后会被对方直接摁在墙上。
熟悉的气息进入口腔后思维处于完全停滞的状态,眼睛看不见导致大脑跟着迟钝,加之那人攻势太猛,他除了回应什么都干不了。
直到呼吸越来越急促,急促到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哼的时候,柯跃尘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吻,一个极具试探的吻。
于是他喘着粗气稍稍偏过头,但没有把对方从自己身上推开:“我、我有点累......”
那人捧着他的脸,呼吸直扑扑地打在耳朵上:“你中午睡觉之前说,想跟我做。”
“怎么了......”
“是认真的吗?”
“嗯......”
“现在还作数吗?”
短短几句话,柯跃尘指尖渗出了汗。
好吧他承认,时至今日,虽然自己已经足够油滑和老练,但每每面对易垒,还是免不了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就像此时此刻,他的大脑跟他的眼睛一样被无边的漆黑包裹住,完全不知道大少爷此言何意,又意欲何为。
“怎么不说话?”那人又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作、作数。”柯跃尘连忙回答,心脏上蹿下跳得像只兔子。
对方没说话,但不疾不徐地笑了笑,然后把他抱到沙发上:“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弄吃的。”
柯跃尘轻轻舒了口气,心说你他妈还有脸提。
之前在医院发号施令的时候,他就跟大少爷点名道姓了说要吃锅贴,并且是桥头拉面大王家的牛肉锅贴。
原因很简单,锅贴都是现做需要排队,而那家店看似只有两公里远,实则周边停车位少得可怜,去的话至少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
尽管那会柯跃尘想把易垒支走是事实,但肚子也是真的饿,只是没想到这点小计谋会让自己硬生生饿到现在。
因为大少爷压根儿没去给他买什么锅贴,而是在医院附近打包了一碗青菜粥回来,说什么发烧要吃清淡一点。
青菜粥自是难以下咽,可易垒此举恰恰证明了柯跃尘的猜想——那个人不敢让于冬林和他长时间单独相处。
然而自己回程时的反常又让易垒觉得于冬林一定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会在进门后急不可耐地用一个吻做试探。
那些暧昧不清的话或许也是一种试探,试探自己有没有生气,知不知实情,以及方不方便继续糊弄下去。
既然如此,与其盲目出击,不如化主动为被动,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走。
大少爷中午做的是山药莲藕排骨汤,这会儿锅一开,鲜浓的香味直扑鼻腔,勾得人屁股挨不着沙发。
山药甜糯,莲藕爽脆,而排骨上的肉更是煨得无比软烂,柯跃尘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酒足饭饱后,他歪在沙发上直打嗝:“对了,早上你打电话给章婷,她还说了什么?”
易垒伺候完汤和饭,又忙不迭地给柯跃尘削起了苹果:“她说她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回不了南京,还说最后一次见张萌萌,就是帮忙送影集那次。”
“那她这几年有没有回老家找过张萌萌?”
“她说毕业那年就找过,那时候张家父母已经卖掉房子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单位,一家三口集体消失。”
昨天他们从学校回来之前去了趟教务处,打算从那里拿到张萌萌的家庭资料,为后继找人做准备。
这方面学校倒是愿意配合,不巧的是管理档案的老师休年假去了外地,资料要过几天才能拿到手。
但柯跃尘有点等不及,他计划跟章婷见面后立即驱车前往她的老家——无锡,因为职业习惯告诉他,实地打听到的信息远比纸质材料来得靠谱得多。
只是谁也没想到计划如此赶不上变化,一方面,他的心急火燎祸及到了双眼,另一方面,从章婷所说的话来看,无锡去或者不去都已经不重要了。
眼下情况着实有些棘手。
“你别着急。”易垒在身侧按了按他的肩膀,“赵瑞生认识很多报社主编,可以帮忙刊登寻人启事,还有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一定有办法找到张萌萌。”
柯跃尘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但网络找人倘若真如想象中一般容易,那么师父就不会在金盆洗手之后还频频有人三顾茅庐了。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张家三口的销声匿迹意味着他们不想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因此大张旗鼓的找人反而会加剧他们的藏匿。
“寻人启事暂且等一等。”柯跃尘靠在沙发上理了理思路,“你先跟我讲讲当年周小成是怎么惹上孙一凡的。”
“张萌萌追周小成的时候跟孙一凡刚分手没多久,这让孙一凡以为周小成插足,接着就有了后面一系列纠葛。”
“这么说来,是张萌萌甩了孙一凡?”
“嗯,张萌萌一向有主意,我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周小成跟她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孙一凡那个人,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特别难缠,周小成不是他的对手。”
“孙一凡难缠?”柯跃尘咬着苹果含糊道,“你怎么知道?”
只听“砰”的一声,是易垒把水果刀扣在了茶几上:“那时候你都离开组织部几个月了,他还天天在背后嚼你舌根。”
竟然有这回事?柯跃尘完全不知情。
所以大少爷当年在学生会针对孙一凡,其实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所以光明磊落的易社长也会私底下暗搓搓地干以权谋私的事?
真是幼稚得可以。
柯跃尘迅速吃完了一整只削皮切块的苹果,觉得唇齿间格外清甜:“那周小成是什么时候喊冤的?之前你说他是因为家里没钱打官司才主动认的罪。”
“大概是入狱后两年多,但他妈妈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两年了。”易垒停顿两秒,遗憾道,“当年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出手拉他一把,或许他就不用承受现在这些了。”
等等——
这怎么跟柯跃尘想得有点儿不太一样。
过去易垒曾经为周小成打人的事求过易建业,按照这个逻辑,后来周小成出了这么大一桩命案,大少爷必定不会坐以待毙。
是以当于冬林说易垒分手后屡次拿他跟易建业谈条件的时候,柯跃尘才努力逼自己相信,易垒这么做是为了帮好哥们渡过难关。
尽管这也算是利用了自己,但事出有因,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并非不能接受。
可现在易垒却说他没有出手,那么这个没有出手指的是易建业不肯帮,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帮?
“那你为什么不帮?”
“因为那段时间有别的事,没顾上。”
“什么事?”
“私事。”易垒笑了一下,带着遮掩的意味,“不说这个了,我有别的话要对你说。”
话音刚落,柯跃尘就感觉到易垒从沙发上站起了身,那人抓着他的手,像是半跪在了他小腿旁边。
“以前我特别在意你对我的看法和态度,乃至于计较回报,患得患失,做出伤害你的事,我知道我很自私。”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柯跃尘的手,“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奢望了,我只想让你幸福,亲手给你幸福,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如此掏心掏肺的一段话,本该让人潸然泪下,但柯跃尘听完却很想笑,尔后他就真的笑了出来:“你想跟我复合?”
“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大少爷,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今天是六年前你一脚把我踹掉的日子。”
闻言,易垒紧握的双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片刻后,他低声说:“对不起。”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你......不生我的气?”
“不啊。”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分手纪念日。”柯跃尘脸上笑嘻嘻的,语气却满是嘲讽,“因为我想祝你纪念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