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柯跃尘就睁开了双眼。
虽然醒得早,但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觉得清醒,起床后就去电脑前校对起了稿件,敲键盘的时候昂着首挺着胸,指尖铿锵有力。
相比之下,坐在一旁的易垒则显得有些精神不济,他以手支颐,脸上漂浮着浓重的倦意,紧锁的眉头之下是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
话说昨天下午,柯跃尘因为某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愣是用三言两语把吃药变成了谈判桌上的筹码,导致一向精明的大律师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遭。
闹到最后药是按时吃了,但觉他却没老老实实睡,晚饭一结束就丝瓜藤成精似的缠上了易垒,非要对方立刻兑现承诺——用不剧烈的方法“伺候”他睡觉。
至于伺候的具体过程老流氓却没脸说,只记得自己当时很爽,亢奋到半夜十二点都没睡,直把易垒折腾得双眼通红,不得不跟他打个“暂停服务”的商量。
眼下,男朋友已经从昨晚的疲惫不堪发展成了萎靡不振,可老流氓见状非但没觉得内疚,反而十分志得意满,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在不知不觉间带了点幸灾乐祸。
“弟弟。”
“嗯?”
“你是不是昨晚累着了?要不要再去床上躺一会儿?”
易垒显然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调侃,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用,我得抓紧把这个看完。”
大律师口中的“这个”指的是他转让小说影视版权的合同,也就是昨天下午男朋友哄自己吃药的时候,答应帮忙把关的东西。
那东西是张军亲自拟的,看不看根本不打紧,因为对方跟他有着长达六年的革命友谊,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挖坑使诈耍心机。
眼看男朋友在自己搭建的谎言里兢兢业业地卖力,满肚子坏水的老流氓总算感到了一丝良心上的不安,他将胳膊搭在对方肩膀上,半是心虚半是体贴地说道:“合同也不用那么着急......你下午不是还要去政法大学找薛律师嘛......”
“嗯,周小成的视频得交给他们,以便尽快形成正式的书面材料提交上去。”
“那中午你别忙活了,我们出去吃现成的。”
“没事,做饭来得及。”
说这些话的时候,易垒始终埋首在纸页间,只将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对着柯跃尘,长长的睫毛有条不紊地翕动着,眉眼间尽是专注与认真。
这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让老流氓彻底看直了眼,一时间什么惭愧感动都顾不上了,那只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鬼使神差地就转移到了大腿上。
“弟弟,你好厉害啊。”
他流里流气地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易垒大概早就见怪不怪了,抬头后的一张脸无波也无澜:“哪里厉害?”
“心灵手巧,手很厉害。”
“哦。”
“伶牙俐齿,嘴巴也很厉害。”
“是吗?”对方似乎有所会意,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有呢?”
“还有......”柯跃尘边说边把身体靠过去,凑到对方耳边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还有嘴巴里那根舌头,特特特厉害。”
这是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私密话,事关昨晚发生的一切,说出口的瞬间,柯跃尘有种全身酥麻的感觉,像被一道高强度的电流通过了身体。
然而易垒听完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既没有撵他的咸猪手,也没有揭示他的罪行,只是缓慢挪动视线,朝他两腿间的部位看了一眼。
“既然昨晚折腾够了,那今晚就安生一点。”
“不!没够!我还有好多事没干!”
“还有什么事?”
“比如扒了你的唐僧皮!吃你的唐僧肉!”
说完,柯跃尘就说到做到般地打开双臂,直直朝易垒身上扑过去,谁知张牙舞爪的姿势刚摆出来,桌上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赫然出现“李芸”二字。
尔后就跟打击报复似的,易垒迅速把电话接起来塞进他手里,而老流氓为了腾出两只手来战斗,选择把手机扔回桌上并按下外放键。
下一秒,李芸气急败坏的声音便炸雷一般从听筒里传来:“姓柯的你又在搞什么名堂?刚才有事务所打电话过来通知你去面试!我请问你要面哪门子试?你一堆烂摊子没收拾完还想撂挑子去上班?你那破执业证注册了吗你就去上班!”
柯跃尘的大脑被这一顿噼里啪啦机关枪似的扫射直接打了个对穿,愣怔几秒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事儿确实是他的疏忽,昨天投简历的时候他特意留的工作室的电话,为的就是避开某人的耳目,岂料事后却忘了跟李芸通气,直接闹了个不打自招。
事到如今,他只能厚着脸皮掐着眉心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这厢刚把李芸打发走,那厢果然就看见易垒板起了面孔,正异常严肃地盯着他。
“怎么回事?”
“没事......”
“没事为什么要去上班?”
“我这不是......有点缺钱嘛......”
“缺钱?”易垒把那份版权合同推到他面前,声色俱厉道,“既然缺钱,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本书前几天有人出价150万你不卖,现在100万就卖了?‘看在张军的面子上’这种鬼话你可以唬唬李芸,但别想拿来糊弄我!”
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柯跃尘发现自己即使没有说谎,也很难将事情真正解释清楚。
一切的根本原因确实是因为缺钱,男朋友欠的那笔债数额不小,如果单靠做慈善律师,恐怕八辈子都还不完,到时候指定又要被他老子拿捏。
所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柯跃尘一早就做好了插手的打算,尽管他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但好在有几个一技之长,挣钱的门路还算宽广。
比如上学那会通过了ACCA的考试,这会儿出去找个班上不是什么难事,又比如那本被很多人觊觎的小说,版权只要卖出去,就能大赚一笔。
碰巧张军那个想买版权的朋友还格外对他胃口,两人称兄道弟相谈甚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方手头比较紧,给的价格没那么有吸引力。
其实出价低于预期,完全可以不卖,只要版权在手里,他的书不愁找不到一个既趣味相投又出得起高价的买主,需要的只不过是时间。
但柯跃尘偏偏有点等不及,等不及想把这笔钱拿到手然后砸在易建业面前,因为眼下他无比迫切地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能力并且一定奉陪到底。
“我知道。”沉默的间隙,易垒率先开口,“都是因为我。”
“哎呀,你别想太多......”
“我不想太多,好放任你为我做一次又一次的牺牲,然后假装不知道是吗?那些钱是我跟易建业之间的事,本就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柯跃尘搂住易垒的肩膀,把对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不都说夫妇一体嘛,咱俩都厮守终生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不用分得太清楚。至于上班,我就是嘴上说说,那个破审计天天要出差,我哪里舍得让你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
“那合同呢?”
“合同也没你想得那么糟,后面写了电影上映后会有票房分红,我不吃亏。”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完,对方没再质疑,只轻轻“哦”了一声,片刻后他仰起头来认真地问:“你真的想好了?要这样跟我过一辈子?”
“这句话应该换我问你吧小易同志。”柯跃尘捏捏他的脸,笑着说,“你真的想好了?宁愿违约背债也要跟我过一辈子?”
易垒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但却很慢很慢地笑了,那笑容极轻极浅,像泛在湖面上的涟漪,透着几分转瞬即逝的意味。
尽管如此,直到窗外响起紧密的风声,树叶摩挲的动静将柯跃尘从午睡的酣梦中叫醒,那个笑容还依然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家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尔后不待完全清醒,早前约好的访客便如约而至,在屋外轻轻敲起了门。
登门拜访的是喜出望外的张萌萌,她一方面感叹案件的突破性进展,一方面惋惜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
“其实你帮了最大的一个忙。”柯跃尘试着安慰她,“再说你回来得一点儿也不晚,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没错,周小成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孙一凡那边也该得到应有的交代。”
“既然提到了孙一凡,那我干脆多问一句,他上学那会有仇人吗?或者说什么人会恨到想要杀死他?”
“据我所知没有,学校里的事根本犯不上杀人,而且如果真是单纯的仇杀,那么凶手也没必要特意用易垒的鞋带去行凶吧?”
“什么?”柯跃尘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你说凶手用来勒死孙一凡的鞋带是易垒的?”
张萌萌郑重地点了点头:“警察最早怀疑的那批人里,易垒的嫌疑是最重的,偏巧他爸那时候又去了国外,过了好几天才回来帮他作证,这事你不知道吗?”
这事柯跃尘确实不知道,之前于冬林说当年易垒嫌疑很重的时候,他一度以为对方夸大其词,觉得那不过是警察例行公事的传唤和询问。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个所谓的“嫌疑重”是何等概念,也明白了周小成的案子为什么易垒没有亲自接手,而是要交给薛律师去负责。
因为在这个案子里,他男朋友曾是个货真价实的嫌疑犯。
“易垒不说应该也是不想让你担心。”张萌萌把茶几上的水杯拿起来抿了一小口,尔后深吸一口气,由衷地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俩还能走到一起。”
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思绪尚且沉浸在案情中的柯跃尘一时没晃过神,举着水杯的手愣愣地僵在半空。
与此同时,张萌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着嘴小声找补:“这个是很久之前我自己猜到的,不关周小成的事......”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柯跃尘直接把一口水呛进了肺管子里:“咳、咳......周、周小成?”
“嗯......周小成早就知道你们的事......”
这姑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这样也不错,至少帮他省去了不少口舌。
原本柯跃尘还在犯愁,周小成一案的新证据来自他的偷拍,如果张萌萌询问缘由,那么势必牵扯到他跟易垒之间的那些爱恨情仇,怎么说都尴尬。
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始终未提视频的事,甚至连旁敲侧击的苗头都没有,大概是早已通过对他俩关系的了解,捋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想到这里,柯跃尘心里顿时松快不少,便爽快地用一个微笑加以默认。
见他没有生气,张萌萌的胆子又大了起来,试探性地问道:“但你俩这事有一点我至今没搞明白。”
“哪里?”
“这几年我在国外接触过不少男性‘同志’,发现他们确认关系的速度都很快,可周小成却说易垒跟在你屁股后面追了大半年,你俩的战线为啥能拉这么长?”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当事人自己也不确定答案到底是什么,只能随口胡诌:“可能是因为我交过女朋友?”
“啊?你交过女朋友?”
“嗯,在遇到他之前没喜欢过男生。”
“我靠!”张萌萌惊叫一声,“你居然是个直男!”
直男不直男的柯跃尘没太大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追了大半年”这几个字眼上:“那周小成还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易垒特别喜欢你,为你花了很多心思。”
居然有这回事?
柯跃尘不由得回想起过去,却发现大脑空空如也,虽然不排除对方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
只是眼下,这种“乐”不好表现在明面上,否则会显得过去的自己像个迟钝到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他哪里是为我花心思,分明是处处管着我才对。”
“他怎么管着你了?”
“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不瞎走,我从一个潇洒自在的直男活生生变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鸟,全都是因为他!”
“那你会埋怨他吗?”
“当然会啊!”柯跃尘压住上翘的嘴角,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不光怨他,我还......”
话说一半,门口陡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柯跃尘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