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语言,拖拖沓沓尾音配上独特的重音,听着是方言。再走近,原本模糊的音节传入耳中变得清晰了一些。
因为生在尚城,儿时也常听别人讲,徐俭华口中的话她能听懂大半。就是不知道,那女孩儿能不能听懂。
有的时候,不明白反而是一种保护。
“徐老师,”林虑加快脚步走到十六班队伍前面,“当众批评学生,对您的风评不太好吧?”她努力把语气放得温柔些,“……要么等回到班上再说呢?”
她眼睛扫一眼旁边,女孩儿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却始终不见泪水落下。
“而且……人家小姑娘的,面子也薄。
“十几岁的孩子总是有些叛逆的,其实没有必要一味地责骂,万一给骂出问题来了……”
言止,意未止。
徐俭华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林老师这是在关心我?还是质疑我的管教方式?”仿佛是从鼻孔里哼出的一个音,“如果是后者,那么还是不劳你费心了。
“十四班没有学生被点名批评,林老师自然是不着急。再说了,对于学生叛逆,各个老师有各个老师的管理方法。如果林老师愿意一味地纵容,那我也不反对。
“不过,希望林老师也不要过来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校规里也没有哪条写着,班主任可以插手别的班的事物不是?”
徐俭华慢悠悠道出后半句,“毕竟,即便是林大小姐,也没有随意违反校规,指责他人教学的权利吧?”
“那你也——”还未惊讶于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嘴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回应,却又戛然而止。
熟悉的感觉。背后有人走来,裹挟着淡淡的薄荷香,争先恐后钻入她的身体。
背后的人拍拍她的肩,接口。
“徐老师?”季常殷轻轻偏头,“还有林老师呀。两位这是在聊什么?”好像真的不知道林虑来这儿的目的。
“其实也没什么,”徐俭华面不改色地松口,“就是和林老师讨论讨论教学方法。毕竟……她还年轻。”
目光直勾勾盯着季常殷,仿佛意有所指。
毕竟季常殷也不过比林虑大了一岁还不到。
“那么,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吗?”季常殷故作不明白,“要不要我也来帮个忙啊?”
“不用了,”徐俭华一口回绝。
“林老师说的呢……其实也稍微有点道理,”他示意边上罚站的女孩儿归队,“小姑娘确实面皮子薄,也不好多骂。还是回班上再说吧。”
告别了徐俭华,两人并肩走回班级。江主任的讲话也接近尾声。林虑忽然测过脑袋,微微仰起头看向季常殷。
“为什么我总感觉,徐俭华有一点怕你啊?”林虑鼓一鼓腮帮,“你不会还有什么隐藏身份吧?”
季常殷哂笑,“哪有啊?你想得多了吧。”
“那还有上次体育节——”林虑忽然想到一些记忆空间中被自己抛弃在小角落里的细节。
越想越奇怪。
体育节上,十四班被恶意压分,她正想去找校长朱寻业时,季常殷自告奋勇地加入,并说“他还欠我一个小人情。”
身为普通教师的季常殷如何能被校长欠下人情?若是谈等级,她记得朱寻业可是市级特级教师,比还卡在高级教师的审核期的季常殷高多了。
工作没可能,生活上就更不可能了。
且不提季常殷本就不是个多么乐于助人的人,她的帮助是有限度的,绝不会因为帮助别人而难为自己。
就单看她的背景,父母双亡家境普通,哥哥虽创业小有所成却也还算不上多么厉害。
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朱寻业欠人情的身份。
林虑想不到,这个“人情”从何而来。
话语被轻飘飘地打断,季常殷抬腕看了一眼表,说,“马上要开始跑步了,先回班上吧。”
没有否认,是否代表着她愿意对自己坦诚?
林虑并不细想,小跑着回到班级队伍边。
跑操音乐恰好响起。
和其他活动相比,跑操真算得上是一项“恶习”。
还是一项传统的“恶习”。
当年的尚城实验便是第一批施行大课间跑操项目的学校之一,自施行之后延续至今,圈数只增不减,已经自林虑季常殷上学时的每天一两圈变成了如今的四圈起步。
还不考虑操场其实是被扩建过的。
原本为了振奋士气的“一,二,三,四”的跑操音乐几乎成为“催命曲”。就连学生们私下也有“宁默Reading Task,不跑大课间半小时”“四圈跑倒不如一次月考”之类的话语。
看得出来,积怨已久了。
还记得这学期的大课间跑操是在开学第二周开始的,头一周是四圈,到第三周时就涨到了五圈。
五圈啊……两千米啊……
林虑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疯跑过。
头一次的发丝凌乱大汗淋漓献给了工作。她真敬业。
当天晚上回到家就是大腿酸痛小腿抽疼,是人生中体验了一次就不想再尝试第二次的感觉。
偏她自诩“良师”,想和学生“同甘共苦”言传身教树立一个好榜样,又自觉正值青春花样年华,区区两千米而已不值一提不足为惧。
更何况……
更何况,连季常殷都跑了。
并且看起来竟只有衣角微湿,其他仍是端的一尘不染风度翩翩的架子。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这么会跑,明明……
好吧,小时候的季常殷虽然看起来一副单薄的模样,实际上似乎也很能跑,和现在并无二致。
不管是当学生还是当老师,掉队的都是她。自始至终,“虚”的都只有她自己罢了。
……好扎心。
记得那还是两人刚携手拜访林父林母,回来之后“顺势”提出同住的时候。关系恢复了一些,却还没能算得上亲昵,更别提如今的谈情说爱。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人还真都是可叹又可怜。明明心里的感情都已经泛滥成灾,还要压抑着平平常常地打招呼,以“季老师”“林老师”的称呼克制着欲望。
自己当时甚至还想着要放下这段“痴心妄想”?
好傻啊……原来她那个时候这么傻的吗……
于是一道轻音从唇间溢出,不知怎么被风捎到了身后人的耳里。身后那人步伐加快了些许,跑到和她并排。
“林老师?”
她气息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能跟身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话。
“想什么呢?”
林虑却无力回答她的问题。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有这心而无这力”。只能留给身边人几声带着浓重喘息声的含糊的回答。
季常殷又凑近了些,倾耳去听,模模糊糊能听出类似于“等”“别”之类的字眼。几近紊乱的呼吸,热度却丝毫不褪,几乎没有丝毫损失地喷洒在她耳后颈间。
了然了。季常殷唇角含笑,平复着呼吸将步频减低,几乎保持和林虑同频。彼时已经是第四圈,同学们的体力亦有损耗,开始掉队。两人堪堪坠在十四班队伍后面。
等到了第五圈,尚存体力的同学们一溜烟跑出队伍,冲刺着回到班级的集合点。队伍里的同学则保持队形,匀速慢跑回去。
林虑看着身侧略显单薄但依然齐整的队伍,以及远方你追我赶的少年,索性降下速度,打算去捞后面落队的同学。
——方才第四圈结束时,又有几名同学到了后面。
身侧的那道如影随形般的身影也慢下来。步伐缓慢但依然轻盈。林虑说不出话来,便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走,不要等自己。
季常殷的脚步满了一拍,在矛盾,在纠结。
林虑于是又轻飘飘地推了一把她的腰。
然后笑。
当时正好在一处弯道上。
于是季常殷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再侧头去看林虑,看到的就是她脸上的那一抹笑容。
有一点模糊。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许有她跑步的时候习惯不戴眼镜的因素吧。毕竟她的度数不算高。
上高二的时候其实就查出来有一点了,五十度左右,不过并不怎么影响正常生活,她也就一直拖着不肯去配,加上那段时间学校确实忙,就给耽搁了。
后来……后来没有人能陪她去配了。
她第一次戴上眼镜是在大二,那一年她找了个寒暑假工的工作,工资不算低,养活自己之外还能有些结余。
偶然却又命中注定一般,她路过了一家眼镜店。
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另一道身影。
鬼使神差推门进去,验光配镜一气呵成,浑浑噩噩地,她就这样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副眼镜。是那时候市面上最流行的“金丝眼镜”。
眼镜架在眼睛上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每个物理老师都讲过,其实眼镜的实质就是两面凹透镜,还能起到缩小的作用。她做物理实验时也无数次用过凹透镜,将其放在自己的眼前,透过它去观察。
可就是感觉,不一样。
后来她将眼镜每年一换。时代的潮流过了一茬又一茬,她仍坚持着拿黑金色的镜框。所以别人眼中的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模样。
就连舍友也笑着问过她,这么多年坚持用同一款是不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出来她的变化。她不记得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大抵是一些玩闹话。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毫无意义地“坚持”,跟那一个款式“死磕到底”。现在看到了关于这个举动自己内心深处掩埋着的答案的“提示”,又好像呼之欲出了。
她大概是,为了模仿一个人,为了迁就一个人。
迁就那个人的心,所以,模仿那个人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