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的雨小了些,但氤氲的雾气却迟迟散不去,笼罩层层叠叠的竹林周围,虚无缥缈得不似人间所有。
一辆黑色卡宴穿梭而过,荡起成百上千或金或青的竹叶,仿佛珍贵的金镶玉掉落水中,溅起斑驳水点,晕开翠金相间的光子,突兀地打破竹林本有的清幽宁静。
车辆缓缓停下,谢景霄同檀淮舟一起下车。
竹叶铺在青瓷碎片镶嵌而成的小路,松软滑腻,谢景霄不由抓紧檀淮舟递来的手腕。
细瓷般的指骨陷进浓黑色的布料里,细小的青筋凸起,如同青瓷薄釉的细纹,易碎精致。
“慢点。”
檀淮舟撑着伞,地面湿滑,一方古典小院已经在雾气中露头,偏偏身旁的人急不可耐地向前冲。
谢景霄轻嗯一声,但脚下动作却未减缓半点。
许久,他才正式到底青砖绿瓦下乌青色木门,两边半卧着两个石狮,竟同他一般大小,历史久远,留下很多斑驳痕迹。
谢景霄喉结滚了滚,颤抖地从文件夹中取出钥匙,颤颤巍巍地往锁口里送,却半天插不进去,淡色的眸子涌上急切。
忽然,手背抚上一层暖意,精瘦的长指引导着他的动作,将钥匙送进锁口里,缓缓转动,轴承运作。
‘吧嗒’一声。
“谢谢。”
檀淮舟摸到他掌心的细汗,眉心微折,自打他上车就沉默不语,盯着褶皱的文件袋思绪深沉,喊他也没反应,想来这宅子对他意义非凡。
于是,抬手替他将沉重的门推开。
伴随木门擦地的‘刺啦’声,屋内的场景也显露在二人面前。
入目便是一树山茶花。
大片红火的山茶花肆意盛开,如火焰一样炽热地爬出瓷罐垒成的围栏,高洁孤傲地不愿局于一方小天地。
檀淮舟只觉身前人在微微颤抖,他轻缓靠近,顺着腰间滑向那双细嫩的手。
指骨微蜷,轻轻将他裸露的皮肤包裹住,谢景霄指尖又薄又冰,如同一件精美的玉髓,稍一用力,就能揉碎。
忽然,檀淮舟指背传来一点潮意,他抬眸轻扫一眼伞面,确定不会淋湿谢景霄,才收回目光。
‘滴答’
又是一滴。
带着丝薄热。
檀淮舟小心翼翼偏头,借着暗淡的光线,这才发觉谢景霄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鸦羽般的睫毛湿哒哒地黏连,在眸底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眼尾更是红的如这一树火花,就连鼻尖沾染上一层薄绯,整个人看起来易碎极了。
环在谢景霄腰间的手使了点力,胸前紧贴着他单薄的脊背,待他身上寒意散去大半,才开口询问:
“还要继续看吗?”
谢景霄没说话,指尖托起一朵极艳的花朵,刚碰上,花朵就滚进手心。
他唇角微动,似是在自语:
“我母亲很喜欢山茶。”
“很漂亮。”
“对,很漂亮。”
谢景霄目光移向旁边的木门,抽了抽自己的手,
“去那边。”
檀淮舟松开他,将纸巾递到他手里。
“谢谢。”
谢景霄接过后,并没有急切地去擦拭泪水,将门推开,按亮灯。
莹白的灯光霎时间闪过,谢景霄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侧头躲闪,还是耀得他有点头晕,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撞上刚合上门的檀淮舟。
谢景霄的视线再次陷入黑暗,眼睛覆上一抹灼热,清淡的雪松冷香扑鼻而来,谢景霄脑袋的昏沉散了几分。
而后,听到接连几声顶灯的开关声。
“好了。”
耳边再次传来檀淮舟清冽的嗓音,谢景霄才缓缓再次睁开眸子。
满屋子的瓷器,青瓷玉盏,数不尽。
他快走几步,拿起一盏白瓷马蹄杯,指腹划过雕琢花纹的纹路,透过凹凸的轮廓,他似是碰上另一个人的手指,如这薄胎轻釉一样,清透润泽。
而后是青釉雕花倒流壶、九龙瓶、玉壶春……
逐一摸过,转身对着站在门侧的檀淮舟莞尔一笑,“这些都是我母亲的作品。”
嗓音清冷低润,像是经历百年风霜,透着隐隐傲气。
谢景霄自打记事起,这间瓷坊就在,母亲将一生心血都倾注在这里,他以为谢初远会把这些东西都尽数变卖。
没想到,这里还在,东西还在。
谢景霄长指握着刚才那朵山茶花的花瓣,轻轻揉捏,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这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破宅,泥泞不堪,灰土漫天,却不曾想一尘不染,就连门外的山茶树都修剪得工工整整。
有点不懂谢初远的用意。
花瓣在他的指尖一点点揉碎,殷红的汁液瞬间将白皙肌肤染成了胭脂色,仿佛上了一层淡红的釉色,靡丽旖旎。
谢景霄低敛眼睫,看见那朵娇艳的山茶被自己蹂躏的遍体鳞伤,瞬间了然,薄唇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弧。
迟来的深情吗?
真贱啊。
他又缓缓抬起头,与今天一直陪着自己的男人视线相撞,嘴角的笑意更浓,
“檀淮舟。”
又轻又薄的三个字节。
“嗯?”
檀淮舟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在谢景霄身上,没有被满屋子的琳琅瓷器分去半点,所以即使他声音再小,也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听到这声如山泉水清淡的嗓音,谢景霄心头颤动,不易察觉地握紧支离破碎的山茶花,莹莹花香沾染古檀念珠而不自知,
“谢谢你。”
檀淮舟轻笑出声,抬步走到谢景霄面前。
伏下身子,认真地注视谢景霄的眼睛,温热的掌心熨贴在他冷白色的脸颊上,掌心稍稍用力,轻轻擦拭去浅淡的泪痕,
“谢谢就完了吗?”
谢景霄自然懂他什么意思,羞赧地低下头。
雪松的温香越来越浓郁,谢景霄会下意识地去沁入这暖香之中,就如他第一天说的那样。
【我很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得喜欢,但很显然现在并不讨厌。
谢景霄的指尖被他攥在手里,一点点擦拭上面的胭脂色,不急不徐,仿佛在擦拭心爱的瓷玉,温柔谨慎。
“你母亲应该和你一样。”
檀淮舟低垂眉眼,他已经隐约猜出大概。
单从摆放的瓷器来看,润泽透亮,雕刻的花纹,多以云纹花卉为主,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它们的制作者是清冷出尘的古典美人。
闻言,谢景霄愣了愣,想到那一身云烟色旗袍,含蓄内敛,将世家的传统浸进骨子里的女人,眼角又开始变得湿润。
紧跟着脑袋闪过痛意,冲天的焦火画面一闪而过。
他清楚那把火将他的过去烧得干干净净,但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的他,或许确实像檀淮舟所说,仿着他母亲生长,如一朵清新淡雅的芙蓉 ,可能这也是母亲希望的样子。
半晌,谢景霄才唇角微动,嗫嚅道:“或许吧。”
檀淮舟视线落在另一半半开的木门上,“去那边看看?”
谢景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点头。
檀淮舟挡在他身前,推开门,揿亮灯。
这次灯并不像刚才那般炽热,鹅黄色暖光如同点燃的是一根摇曳的火烛,映照的墙壁烛影攒动。
交叠的书筒画卷,整洁的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仿佛上一秒还有在这里挥毫书写。
谢景霄坐到梨花木椅上,摘开紫檀色炉盖,里面还残有半截干净的塔香。
伏身轻轻闻了闻。
四叶饼子香。
沁人心脾的荔枝甜香,是得知闻人月母子存在后,母亲最常用的香薰。
浓烈的荔枝清香总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苦楚。
但谢初远凭什么好意思用这香!
谢景霄眉心微蹙,指腹一点点用力,半截塔香化成粉末从指尖流落。
他知道母亲嗜酒,但出于世家约束,每次也只是浅尝辄止,所以最爱的就是混着酒香的洪驹父荔枝香。
与四叶饼子香都是荔枝清香,但却少了最重要的酒香。
自从知道谢初远出轨,母亲就舍弃了心爱的酒香。
舍得干净利落,就如她喜欢的满树山茶,最绚烂时整朵凋零,失我者永失的决绝。
但为何舍不了谢初远?
因为爱他,还是因为自己。
半晌,谢景霄抬头,却见檀淮舟的目光锁在墙壁悬着的山水画上。
暖色的光打在他线条流畅的侧颜上,反衬出一层浅淡白光,桃花眸底暗流涌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又被强压回去。
谢景霄顺着他的视线,看清画面内容。
一叶扁舟从起起伏伏的青山中穿过,肆意洒脱。
“你母亲姓卿吗?”
檀淮舟紧抿的薄唇动了动,问出他进入瓷坊后的第一个问题。
谢景霄目光移向角落,落款正是他的母亲。
【卿雨烟】
“对,姓卿,你看的那副画叫轻舟,”
谢景霄留意到檀淮舟听见‘轻舟’二字骤然锁紧的瞳孔,好似被雨水冲刷的夜幕,幽深神秘。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轻舟已过万重山。”
檀淮舟又低低重复了一遍,而后边收敛了所有情绪,额角的青筋跟着缓缓消失,又恢复之前端方雅致的君子形象。
“怎么了?”
“没事。”
檀淮舟走到他身边,看到他清隽的面容,眸子缓缓化成一摊水,紧跟着声音染上一丝哑意,
“轻舟,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