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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棺不知道,徐叙却见到了。
商商坐在办公室内对着那碗粥,匙羹不停搅动,却始终没喝下一口。
徐叙太熟悉她这种神态,她是有事在斟酌。
推门进去,“这样犹豫......不似你的风格。”
“嗯?”商商这时才回过神,见徐叙已坐在她对面。
“我是说金怀安想你接的那单生意,换作从前,你一早推掉了,一秒都不会再犹豫。”
“我知道你也不会赞同我接。”
徐叙只是笑笑,“我以为你知道,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一样会支持。”
“只不过,我希望如果你最后决定要接这一单,是因为你理性考虑过,而不是因为人情。”
“人情?你以为我同怀安之间有什么人情?”
“不是他,是你同宋思禮之间。”
商商这一秒的表情,于徐叙来讲也很熟悉,每当有话题她不想解释也不愿再谈论,便似眼下这样沉默。
但他还想继续,毕竟那个男人的心思已经宣出于口。
“明面上是被金怀安拖来做说客的,但好明显,宋思禮是因为担心你,专门借机会过来看你的。”
“他可能有他的想法,但我也有我的立场,我是因为什么才过来香港开铺的,你很清楚。”
“你上次说怀疑有个女人是我幼时家中的女佣琼姑,后来查成什么样了?”
徐叙稍低下视线,轻得不着痕迹,“是我请的侦探找错人。那女人与琼姑是同一个乡下出生,又是同年一齐过澳门做佣,侦探弄混了。”
“这样说,那侦探用不过。这不像你,平时你请人办事,从不失误。”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琼姑的事我会自己跟紧些。”
望着徐叙走出去的背影,商商情绪复杂,多年主仆,她与他之间已经形成某种默契,轻易不戳破,不揭穿。
从居士那里听说了招魂仪式之后,宋棺坐立难安。
一时间,别的事都顾不上了,只忙着给行家打电话,托人帮忙搭通天地线,终于联络到澳门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师傅,以前专帮人问米做法事的。
老师傅应下,会帮他调查在多年前一单车祸发生之后的一段时间,是否事主请人帮忙招过魂。
“我只管尽人事啦!但毕竟时隔已久,加上这些仪式本就见不得光,万一真是查不出,我提前同你讲声对不住!”
宋棺落足嘴头,他哪里会不知道机会渺茫,但实在是期盼一个确切的答复。
想起昨日他陪怀安去找商商,为了劝商商答应怀安的请求,竟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你知道对于那些几乎已经完全放弃的病人来说,什么才能最支撑他们坚持下去吗?”
自己是哪来的资格在她面前自称见过很多身患重病的人,懂他们临终前的心理?恨不得自扇巴掌。
她很可能在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去鬼关门那里走了一遭,谁知道曾经历过什么样的劫难。
宋棺打电话给阿妈,“你能帮我熬些滋补的汤吗?什么花胶、虫草、燕窝之类的,多放一些啦!”
过了两日,他便拎着汤壶去见商商,地点是在一间私家医院,两人原本都是赶来见甄朗的。
甄朗的病况恶化得很急促,安全起见已搬到病房居住,二十四小时有医护监测体征。
“来啦!”甄朗才刚完成一次化疗,整个人十分虚弱,却赶着了却心事一般地,坚持要见宋棺同商商。
“宋先生,多谢你!是你寄过来的那些照片......我才能完成这幅草图。”
宋棺从他微颤的手中接过一套图纸,只一眼便惊叹。
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于一个还是首次亲自设计棺木的人之手,竟画得如此精细,甚至令人生出错觉,觉得图案可浮出纸面,立体地飘于眼前。
画的是奀仔的背影,跳跃在晨曦之中,他的头发是飞扬的,鞋带也是跃起的,轻风徐徐,身上的短袖衬衫在他的背后鼓起一个欢喜的包。不论是他头顶的枝叶,还是地上的青草,都摇摆着方向去送他,从天际掠过的鸟也跟上他,叫人也不禁向往他即将去达的地方。
“画得真好!”在一旁瞧见了,商商赞叹起。
“对了......你怎么会有那些照片?商小姐给你的吗?”甄朗撑起疲惫的笑。
“什么照片?”商商浑然不知。
“其实是我的职业习惯,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多事。”宋棺解释说,“我不想从我铺头卖出去的棺木变成量贩商品,我希望可以尽力照料到死者最后一程,所以我一般会在事主预定之后,找他们要几张死者的照片。看着照片,我感觉能同死者更亲近一点,也更能判断出,什么样式的棺木会适合。”
“奀仔出生在和睦温馨的家庭,他父母每次过年都会叫全家人一起拍合照,还会专门给奀仔几兄弟拍多几张肖像照,奀仔走失之后,照片也还是被他们一直保存着。”
甄朗满眼感激,“当初商小姐没介绍错......好在找到你帮忙。”
商商看向宋棺,似乎没预想他会做到这一步,也不免有些触动。
“那接下来,还要麻烦你。”甄朗目光殷切。
宋棺立马回应,“放心!我已经预留好手工最好的师傅,也会确保成品以最快的速度制成。”
那汤壶又跟着宋棺走出病房,被递到了商商手上,“我阿妈煲的,叫我拎给你!”
商商自然不信。
只好又说,“谁叫上次她送汤给你的时候你夸赞过她的手艺!我阿妈向来这样,谁夸她厨艺好,她就一定会再煮几次送给人家!”
商商这才接了,还是没言语,只旋开盖了看,里面的用料几乎贵过寻常酒店一餐席,生怕一壶良苦用心不被意会。
宋棺又解释起来,“我阿妈说这些料对女人好喔!滋补!”
商商却又拧上递了回来,“就是过于滋补了,不适合我,帮我多谢伯母!”
“有什么不适合的?你不也是女人!”
“我近来肠胃不舒服,受不了太滋补的,不想白费伯母一番心意。”
宋棺怔了一下,“......前几天你也说肠胃不舒服才去的粥档,你有胃病吗?”
“不是。是因为之前被注射的药,还有我吃了用来防范的,那些药的成分都很伤胃,所以得了肠胃炎,只能吃些清淡的。”
宋棺想起徐叙,端到商商面前的是一碗燕窝粥。他到底是更了解商商些,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每时每刻。
“对不起......”一时间,宋棺只能说出这一句。
商商转过身来看他,不明所以。
“上次同怀安过去找你,我其实不该帮口,你做生意有你的原则,我不该企图说那些去影响你。”
想了想,商商终于定下心意,“其实你说得不错,对于病得没有希望的人来说,最能给予他们力量的,确实是见到事态有转机。”
“你帮我通知怀安,叫他尽快约个时间,我好同彭小姐见面。”
宋棺愣住。
就在他们去过医院之后的当晚,前后脚接到电话,甄朗过世了。
超乎医生预计的,他走得很平静,面色安宁,似乎已了却所有心愿。
夜幕垂挂,宋棺坐在只点了台灯的书桌前,他长久地发起怔,眼神不自知地望去窗外,从前他没留意过,原来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夜空中零零落落几粒星辰。
那样遥远,那样寂寥,却足够光亮。
甄朗到底是成了那颗星。他过的一生很仓促,于夜空中闪耀过,待一切尘埃落地、白日可鉴的时候就隐去了。
想打电话给商商,问候她听说死讯之后是否心情安好,电话却兀自亮起。
宋棺一刻不敢怠慢,是澳门那个老师傅打来的。
“我查过了,那年那细佬女不幸被车撞了,器脏俱损,没等救护车到就已经无力回天,她阿妈悲恸至极,将她的遗体带了回家,紧紧揽在自己怀抱中三日三夜未放过手。”
“她老公没办法,只好找了我一个老同行帮忙,想将女儿的魂魄招回来。原来是想叫她回家同她阿妈能倾谈几句,好令阿妈放下牵挂,谁知那同行想赚多些钱,就告诉他们借身还魂的说法,说找另一个还在生的细佬女出来,将她的身体交给阎王爷,他们的亲生女就有可能活过来。那阿妈听了之后就一定要试!”
“他们真找了一个年纪相近的细佬女?”
“准确来讲,是试过,但是最终没成,最后那阿妈放弃了。据说原本是找了一个需要每天洗肾的细佬女,那细佬女很懂事,知道自己病愈的几率很微,又不想日日洗肾花费那么多,情愿去做‘替身’。”
“但去到最后关头,那位阿妈心软了,赶在那细佬女被推进去火化之前将她的身体又拖了出来。哎!可能到底是不忍伤害无辜吧,本身就是做人阿妈的人,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
“那细佬女还活着?”宋棺小心翼翼地问。
“现今都还活着!她被那对夫妇收养了,就是他们后来的养女!他们一定没少花钱花精力,当年那细佬女定是接受过换肾手术,久经磨难才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