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得太大了,最后还是阿竹撑着一把油纸伞来找贺听澜的。
两个孩子紧紧挤在一起,踩着地上的水泡往家跑。
然而大风把伞吹得歪到一边去,这伞打了和没打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两人干脆收起伞,撒丫子跑起来。
小孩子似乎不会因为下雨而感到烦躁,反而撒起欢来,尽情的在雨中奔跑。
阿竹与贺听澜同岁,和他做绣娘的姨母相依为命。
两个小孩家里的大人都很忙,所以就经常一块玩。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阿竹并不会因为贺听澜没爹而嫌弃他,反而对他充满了好奇。
贺听澜从小就爱做各种小玩意,什么折纸啦、雕刻啦、做机关弩和弹弓啦。
阿竹特别喜欢趴在贺听澜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捣鼓。
用不了多久,贺听澜便能做出来一个可以过河的小纸船、一个一按一蹦哒的小青蛙、一个能射很远的木头弩。
两个小孩凑到一块就不干什么好事。
方圆十里之内的鸟窝几乎都被他们掏过,以至于有段时间两人经常被鸟拉在头顶,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鸟的报复。
他们还喜欢故意在地上放一小块干巴的馒头,吸引来一两只蚂蚁。
然后等这两只蚂蚁去找同伴搬运食物的时候,再把馒头拿走。
据说这样可以让蚂蚁在族群中失去信誉。
贺听澜特别喜欢和阿竹一块玩,不仅仅是因为阿竹不嫌弃他,更因为每次他做出什么小玩意给阿竹看的时候,阿竹都会满脸崇拜地看着他。
“哇,你好厉害啊!这个是怎么做的?我想玩玩!”阿竹的眼睛亮亮的,像看什么稀奇玩意似的看着贺听澜做出来的东西。
每次看到他这样,贺听澜都会特别有成就感,然后兴高采烈地做出更多小玩意和阿竹分享。
八岁的一天,阿竹突然很不开心的样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揪草。
贺听澜在家附近没找到他,就跑到河边去,一屁股坐在阿竹身边。
“你怎么啦?”贺听澜歪着脑袋去看小伙伴深深低着的脸。
“阿澜,我姨母有小宝宝了。”阿竹哭丧着脸道。
“真的?”贺听澜惊讶道,“这是好事儿啊,以后你就有一个小表弟或者小表妹陪你玩,为什么要难过呀?”
“可是姨母有了小宝宝就不要我了……”阿竹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我生下来就是灾星,所以我爹娘才不要我的。”阿竹一抽一抽地说,“本来姨母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宝宝才收留了我,现在她要有自己的宝宝了,肯定就不要我了呜呜呜……”
阿竹越说越伤心,抱着贺听澜嗷嗷大哭起来,眼泪把贺听澜的肩膀都打湿了好大一片。
贺听澜手足无措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拍着阿竹的背。
拍着拍着,贺听澜突然想到一个点子,于是一把扳过阿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
“你才不是灾星呢,你是幸运的小福星!”贺听澜说,“你等下,我回趟家,给你变个戏法来!”
说罢,贺听澜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阿竹的肩膀,一溜烟地往家跑去。
他生怕阿竹等得着急,几乎是拿出了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又返回到河边。
“我来……我来了……”贺听澜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你看我的!”
阿竹颇为好奇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把眼泪,期待地看着贺听澜。
贺听澜捋顺了气息,直起身子道:“我的衣裳里面有两个口袋,裤子两侧也各有一个口袋,两只袖子里也都有一个口袋。”
他说着,伸出了两只攥得紧紧的拳头,又道:“一共六个口袋,再加上我的两只手,八处地方当中只有一处有糖果。你要不猜猜糖果在哪?”
阿竹果然被吸引住,也顾不得哭了,十分认真地打量起贺听澜。
在围着贺听澜转了十几圈之后,阿竹犹豫地指了指贺听澜的左边袖子。
“我猜……糖果在这里?”
“你确定吗?确定了就不能改了哦!”贺听澜笑眯眯地说。
“确定!”阿竹果断道,“我相信我的第一感觉,就在左边的袖子!”
“那你掏掏看。”贺听澜说。
于是阿竹摩拳擦掌地将手伸进贺听澜的左边袖子。
很快,他的脸色一喜,掏出来一个圆圆的东西来。
“是糖!”阿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我猜对了!”
“哇!你好厉害!”贺听澜十分配合地呱唧呱唧用力鼓掌,“八选一你都能选对!”
他笑着搂过阿竹,晃了晃他说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幸运的小福星,不要想那么多啦。你看,姨母以前没有宝宝,养了你之后就有宝宝了,这不就是说明你能给别人带来好运吗?”
阿竹看着贺听澜,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用力地点点头道:“嗯,阿澜说得对!那我给新弟弟或者新妹妹准备一个礼物吧,这样他就会喜欢我了!”
“好哇!”贺听澜想了一下,道:“他肯定要属猪,不如我们一起雕一个木头小猪怎么样?”
“这个好!”阿竹赞同道,“那咱们现在就去雕吧!”
“走!”
贺听澜拉上阿竹,两个孩子开心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之后,贺听澜趁着阿竹不注意,把剩下的七颗糖果放回糖罐子里。
呼,还好没被发现。
看来有安慰到阿竹呢!贺听澜开心地想。我可真聪明!
然而过了一会,阿竹又忧虑起来。
“阿澜,可是我听他们说姨母的宝宝是个孽种。”阿竹嘟囔道。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姨夫啊。他们都说,夫妻之间有孩子才是正确的,姨母没有男人,她的孩子就是来路不明的孽种,以后会带来不幸的。”
“你别听他们瞎说!”贺听澜义正词严道,“姨母的孩子是天赐的,是好运的化身才对。”
“这又是为什么啊?”阿竹不解道。
“你想啊,孩子总得有个来头是不是?”
“嗯,对。”阿竹点头。
“一般的孩子都是爹娘生的,可是姨母的孩子没有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上天赐给姨母的!”贺听澜说得头头是道。
阿竹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对哦!阿澜你说得有道理,以后他们再在背后说闲话,我就这么反驳他们!”
贺听澜笑着点点头:“嗯!”
两个小孩在某些奇怪的观念上达成共识,于是更加高兴地做起木雕小猪来,把木头磨得直冒火星子。
然而贺听澜最终也没能见到那个属猪的孩子的出生。
来年的正月里,阿竹突然跑来告诉贺听澜,说他的亲生父母要接他回去了,姨母也会跟着一块走。
事情来得太突然,毫无预兆地给了贺听澜一记重击。
他还没做好分别的准备。
九岁的贺听澜不知分别为何物,他只知道自己最好的、唯一的朋友要离开自己了。
贺听澜崩溃大哭,抱着阿竹死死不肯放开。
阿竹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不要回亲生父母那里。
可是小孩子面对大人总是无能反抗的。
阿竹跟着姨母走了,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临走前,贺听澜将那只栩栩如生的小猪塞给阿竹,郑重道:“待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生,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他,还要替我祝他平安长大。”
“嗯!”阿竹用力点点头,“我到了新家也会给你写信的,见到什么好玩的都会在信里告诉你。”
纵有千般万般不舍,贺听澜也只能目送着小伙伴的离开。
阿竹一步三回头,不停地回头看贺听澜。
那是贺听澜第一次尝到分别的滋味。
九岁的他不知道,以后还会尝到更多更多次。
阿竹走后,贺听澜整天趴在窗户跟前,盼着阿竹给他写的信。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
四季轮了两轮,却始终都没有阿竹的信。
“澜澜,这里不能住了,咱们得赶快搬家。”两年后的一天,娘亲这样告诉他。
可是搬了家,阿竹不知道新家的地址,不就没法给他写信了吗?
不过这句话贺听澜没有说出口。
他隐约也知道,阿竹大概是把他忘了。
否则怎么会两年都不写一封信呢?
于是贺听澜乖乖跟着师父和娘亲搬离了原来的家,来到了一个新的城池。
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娘和师父总是很忙,但是好在家里条件尚可,贺听澜从不缺吃穿。
他依旧每天照顾自己吃饭穿衣,自觉地读书练武,闲暇时鼓捣各种小玩意,蹲在家门口看街上的孩子三五成群有说有笑。
一切都好像没变,除了他身边再也没有阿竹。
于是他养了一只狸猫,给它取名阿竹。
每次做出了什么小玩意,贺听澜就会兴高采烈地拿给狸猫阿竹看。
然而这个阿竹只是一只狸猫,它不会一脸崇拜地说“哇!你好厉害啊!”
它只会颇为感兴趣地凑上前来,嗅嗅味道,然后兴致缺缺地走掉。
直到十一岁那年的春天,一天清晨娘亲突然急匆匆地开始收拾包袱。
贺听澜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凑上前去,拉住娘亲的衣袖,小声问:“娘,这次又要去哪儿啊?可不可以带上澜澜一起?”
娘亲蹲了下来,强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对贺听澜道:“乖,娘有点事情,要出门几天。澜澜在家要听师父的话哦,娘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果然又是这样的回答。
贺听澜已经习惯了,失落地点点头。
可是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娘亲再也没回来。
和阿竹一样,娘走了,不要自己了。
连一封信、一句话都没有再给他传来。
贺听澜开始还不信,总是半夜跑到娘的房间里,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以前娘总是深更半夜突然回来的。
可是再也没有了。
娘走后,贺听澜变得特别黏他师父。
有段时间他几乎一刻都离不开师父,去哪都要黏着,师父一走他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
好几次都把自己给饿晕了。
夏侯铖没办法,他也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于是只能尽量多挤出一些时间,多陪陪贺听澜。
一次,贺听澜在师父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叫师父两日后独身一人去一个地方。
写信的人身身份不明,落款只有一个诡异的图案。
这个图案他在娘的房间里见过!
贺听澜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连忙央求师父不要去。
可师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师父有自己的责任,以及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你现在不懂,等以后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两日后的晚上,师父也走了。
和阿竹、和娘一样,贺听澜也没能留住师父。
即使他哭着喊着、抱着师父的大腿求他别走,要走也带上自己一块走,师父还是狠心把他自己一人锁在了房间里。
师父用的是一种很高级的倒计时锁,十二时辰后会自动打开,在这之前贺听澜只能待在房间里。
再然后便是贺听澜意外发现了一个地洞,钻进去之后发现打不开了。
他就在地洞里等师父回来救他出去。
结果等到了一伙来路不明的人。
那伙人说“夏侯铖已经死了”,并且似乎还要找到自己,把自己也杀了。
贺听澜吓得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簇簇而落。
果然,师父也死了。
至此,贺听澜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独自流浪的那段时间,贺听澜曾无比怨恨。
为什么都不要我?
为什么都离开我?
为什么你们总是莫名其妙的很忙,却连在忙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
为什么你们每次在其他事和我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都不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