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并不是唯一一个在互联网上“监控”艾德琳·陈信息的人,瞿麦回到办公室,他将窗户打开,让冷冽的风更为直接地刺痛他的感官。
他去过很多个地方,在不同的季节领略过不同的风土人情,却唯独没有在春天去过南方。
他曾经的未婚妻来自南方,她明明也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可每句话的尾音拖着温软的调子。再狠厉的话说到最后,都会变成熬化了的白糖。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了,艾德琳曾经问过他,“如果突然失去很重要的人,对活着的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
当时他给艾德琳的回答是什么呢,好像是说,要有足够的时间,要有足够的幸运。
那么过去了八年,时间足够多吗?
“幸运”这两个字又真的能用在此处充当形容词吗?
现在,他要把窗户关上,把办公桌收拾好,然后穿上外套,开上车,去接艾德琳,然后面对一个隔了八年要面对的人。
***
每一个寒冷的冬天,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而言都是十分危险的。
今年,B市格外的冷。
瞿麦把车停在郊区一处院子门口,并不急着下车。他问依旧还在看资料的艾德琳,“看完了吗?在我们进去之前,有什么要问的吗?”
艾德琳此刻有很多疑问,但她少见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瞿麦似乎也不着急,两个人就沉默地坐在车上,等待一个合适的打破“僵局”的契机。
车子已经熄了火,很快车里的热气散去。
没多久,呼吸时已经带着白气。
他们两个人依旧沉默着,直到院子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半大的男孩,男孩敲了敲车窗,隔着玻璃说,“这里不给停车。”
艾德琳隔着玻璃看着男孩露出的半张脸,她低下头看着刚刚瞿麦给自己的资料。她迅速地把文件翻过来,按下车窗,问那个男孩,“你知道我们应该把车停在哪里吗?我姓陈,来之前我们通过电话。”
男孩的半张脸裹在围巾里,他露出的一双眼睛冷得可怕。先看着艾德琳,又退后一步找了合适的位置看了看驾驶位上的瞿麦,最后回到一开始敲窗户的位置,“把车开进来。”
男孩走开后,艾德琳又翻开资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瞿麦却不回答,院子门打开后,他重新发动汽车,半开着玩笑,“怎么,陈小姐突然知道害怕了?也许,我只是想带你体验一下密室逃脱。”
“瞿麦,你这个人不太擅长开玩笑。”艾德琳严肃地看着瞿麦,“于公于私,你的事情我都会帮忙,但前提是公是公,私是私,你同我说清楚了我才好拿捏分寸。你也知道,我受贺兰的影响,有时候不太着调。”
“公事,等会儿下车了,你看看车门。”
其实,艾德琳是从车里爬出来的。
得亏瞿麦的车技不错,严丝合缝地把车贴着墙边,否则——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车门上的“公务用车”四个字,再环顾这个混乱的院子。一口气就憋在艾德琳的胸口,寒风肆意灌溉的日子里,她却憋闷得很。
是的,这真的是一个极为混乱的院子。
一个极其考究停车技术的车位,边上就是一块小菜地。这个季节,一块塑料膜盖在上面,用几块烂石头压着。
然后便是一幢暗红色的破旧洋房,充满违和感的不锈钢门上挂着蓝色的门把手。
洋房朝南的那侧种了许多灌木,贴着墙边种了一排月季,只是这个季节只留下了几根枯枝。
围着洋房西南角另起了两间平房,现下房门都关着。
刚刚那个半大的男孩从脖子上取出一把钥匙,先开了其中一间平房的门,从里面打开另一间平房的门,然后才招呼艾德琳和瞿麦,“外面冷,你们先进来坐。”
走进了平房,艾德琳才发现原来一间是厨房,另一间大概是餐厅,两间平房内部是打通的。只是这两间屋子没有暖气,实在冷得可怕,饶是艾德琳的身子骨,没坐一会儿都打起寒战来。
可男孩似乎有他固定的待客之道,他倒了两杯热水,放在桌上。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觉得冷,半个身子倚在门口。
瞿麦踢了踢艾德琳,示意她学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杯里的热水。
杯子刚放下,倚在门口的男孩立马走过来,他拿走杯子去隔壁厨房的水池里把杯子洗干净,擦干后放进橱柜里。又洗了一次手后,才转过来同艾德琳说,“跟我进去吧。”
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扯着假人一样的笑。
艾德琳也配合着面带微笑,“你很勤快,像你这样会做家务活的男孩子很少见。”
男孩却不回答,仔细看,他每一步迈开的距离都像设置好了的。
艾德琳特意放慢了一步,走在她身后的瞿麦猝不及防撞在她身上。瞿麦下意识地扶着艾德琳的时候,听见耳边很快的一句话,“你最好希望我很有分寸感。”
不锈钢的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年代久远的木地板踩在脚下也是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一进门,左手边是一间屋子,屋子里电视剧的声音放得很大。
右手边似乎是一间教室,连门都同学校里的一样,上半部是透明的玻璃。然后就是布满灰尘的木质楼梯,男孩没有领他们上楼,而是继续往里走,走到最里面,打开一扇红色的木门。
男孩不进去,他替艾德琳掀开厚重的门帘,“主会保佑你的。”
主?到底是哪个主呢?
房主,还是金主?
***
“看来,的确是公事。”艾德琳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对瞿麦说,“这也算得上包容,画十字祈祷的,画符问道的,敲木鱼的,都在一块儿。”
她不担心自己的话引起房间里的不满,这音量极大的大悲咒里,不聋都难。她实在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面前就是一个老太太掐着佛珠坐在蒲团上看圣经故事。
瞿麦却拉着她的胳膊,往房间靠窗户的地方走。
那里,躺着一个人,一个艾德琳见过,却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谢渺的父亲。
原来衰老可以这样迅速,原来——
“谢老师——”瞿麦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谢老师的胳膊。
谢老师睁开眼睛,“是你啊。”
他的语气轻松得诡异,他转过头来,看着已经呆愣的艾德琳,“你头发的颜色变了,不适合你。”
***
回到了一开始的那间教室,这间房间的确被布置成了教室,有小黑板和好几排小学生的课桌,艾德琳摸着桌腿上刻着的字——育才小学。
谢老师半蹲着,教室里的镜子太矮,他个子很高,只有这样他才能照着镜子把白色的长发扎好,“我是个物理老师,我当了一辈子的物理老师,你知道做老师的最喜欢什么样的学生吗?反正我最喜欢知道如何提问的学生,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
瞿麦看向艾德琳,这三个问题,是艾德琳的任务。
“第一个问题,谢渺留下了一本日记,你想要吗?”
瞿麦没有想到,艾德琳未做任何思考,脱口而出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看向依旧半蹲着梳头的谢老师,留意到他停顿的手,和镜子里反射出的略带慌乱的眼神。
果然,谢老师也在通过镜子观察他们。
“我不喜欢你,你明明是华国血统,可你的眼睛不够乌亮,皮肤过白,又把好好的头发染得和洋鬼子一样。你,你是一个秩序的破坏者。”
“第二个问题,现在,自然科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谢老师站直了身子,他无法再通过镜子观察艾德琳,同样,瞿麦也无法观察他。
“自然科学?什么是自然科学?乔尔丹诺·布鲁诺被火烧了,课本里说他是捍卫真理的殉道者。历史记录里,他在临死前说,‘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所以呢?他死了。他的骨灰被匆匆地洒在了台伯河里。可他捍卫的是什么真理呢?他口里未来的世界已经到来,谁还在了解他?尊重他的价值又能怎么样?所以,你说,自然科学这个定义对我来说,有意义吗?”
“第三个问题。”艾德琳没有任何的停顿,她看上去似乎做好了速战速决问完就走的准备,“是谁告诉你,可以来这里?”
“你的确是个好学生。”谢老师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主。
“我们走吧。”艾德琳起身,经过黑板的时候,她也拿起粉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艾德琳·陈。
她把她的名字写在了上面,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现在她就在这里,就在阳光下。
***
教室对面的那间屋子里,依旧是很热闹的电视剧的声音。艾德琳没有时间看电视机,瞿麦更是不感兴趣。
两个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被打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笑呵呵地问,“进来坐坐。”
这间屋子朝南,阳光很好。
一张高低床收拾得很整洁,老太太盘腿坐在蓝印花布的传单上,枕头边上还放着一本荣格的书。
电视机里正放着仙侠剧,老太太把声音调得很大。房间里靠着窗户的小书桌边,坐着一位正在剪毛巾边的六十多岁的男人。
“小瞿,我们好久没见了,得有八年了吧?”
“爸——”
“你和阿音虽然领了证,但没办婚礼,按我们那里的习俗,你还不能叫我爸。”
这里,可真是一个“好地方”。
那口郁结在心里的气实在是难受,艾德琳没有耐心了,还要开车赶回C大,还要调整好情绪面对彼得他们,还要——
她就忽然拉着瞿麦的手,她的力气可以很大,大到怎么都不会被甩开。
“见到你这样,我也放心了。早点回去吧,这里回市区还要开一段时间。”
瞿麦没有挣扎,只是他的手冷得可怕。
“走了啊?”老太太关了电视,她有些不开心,“阿音啊,你怎么又把头发染成红色了啊,你现在工作了,不能和上学的时候一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乖。听奶奶的话,饭要多吃,也不能吃太多,女孩子上班了就会胖,怎么也瘦不下来的。”
如果可以,艾德琳真想干脆捏断瞿麦的手好了。只是她面色如常,看着男人身边的一堆毛巾,她问,“现在剪毛巾边工钱怎么算的?五分钱?”
那位应该是阿音父亲的人低下头,“三分钱,行情不好,毛巾厂也是照顾我们。早些回去吧,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