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在冰凉的墓碑上,并不感觉冷,反而是粘在指尖的灰尘让她更用力地将方念整张脸抚了个遍。
像在给方念洗脸,洗干净后好重新认识一下:
方念你好,我是你的女儿,余小岛。
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以方念的名义。
方念,我妈。
小岛喃喃着方念的名字,傻傻笑了一声。
她想起了家里残存的旧照,又仔细看了看面前这张照片,发现方念真的很喜欢笑。
眼角眉梢还有唇边似有若无涌起的淡淡笑意,如同落日卷过海面坠下的点点碎金般闪闪发亮。
妈妈,你笑起来真好看。
像外婆吗?
除去在综合厅长廊机缘巧合地见过一次聂校长照片,小岛并无缘见到外婆真容,墓碑遗像中的聂校长双目微垂,抿唇闭嘴,无论从哪个角度牵强附会,都无法从这张鬓角满是白霜的老脸上找到半点属于方念的表情。
小岛对准照片哈了口气,又抹去了那层白霜,灰尘被顺带拭去,小岛贴近脸,她叹了口气,哪怕戴上超级放大镜显微镜,她们母女俩还是不像。
小岛目光定住照片,后退了一臂之距,嗯,如果剥离表情,单看五官,我们仨长得还真有点像。
小岛摸了摸鼻子想,要是我老了,一不小心再把七情六欲弄丢,岂不是就和聂校长一个模样?
咦,我才不要变成一个不讲话就能吓哭小孩儿的老太婆......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同情起方念来,她拍了拍方念的墓碑,“你小时候是不是很惨,天天被你妈追着打?”
没人回话,小岛又吆喝了声,“妈,你说句话嘛,就咱们母女仨,别不好意思。”
一只乌鸦飞过,啊地叫了一声,很快被松林吞没。
空空荡荡的墓园格外寂寥,人间的人啊都忙着开开心心地过年去了。
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区域。
小岛默了一瞬,傻笑着声:“要是你活着,天天被你打我也愿意。”
她想了想又说,“天天打也不成,我爸会心疼。”
然后她几乎失去了声音,“妈,我爸骗我。”
无声的眼泪簌簌滚落了下来。
方南山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云杉小道交错口时,小岛揉了揉眼睛,她以为自己哭花了眼。
方南山喘着气跑到小岛面前时,小岛神情仍然恍惚,她闷闷了一声:“你怎么又跑?”
方南山提起手中白色羽绒服,“怕你冷。”
小岛忘记了身上穿的还是周老师的棉袄,一时错愕地低头瞧了瞧。
“山上温度低,换回来吧。”
小岛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又一副梦游娃娃的表情出神地盯着方南山。
方南山挑了下眉,“嗯?”
小岛才慢慢地解开扣子,褪去棉袄,换上羽绒,动作僵硬像个提线木偶。
最后还是方南山倾下身,帮她扯上了拉链。
“你怎么来了?”小岛总算回过神,她朝方念的墓碑哂笑了下,“来看我妈?”
方南山压住起伏未平的呼吸,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来见外婆。”
“告诉她,她想见的那个人,找到了。”
他想告诉外婆,那个人长着和方念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聪明狡黠,一样的不喜欢被约束,唯独性子没有方念热闹。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一个人坐在单杠上,孤独的像一座海边灯塔。
然后她挂了下来。
人倒下去的时候会天旋地转,那种晕眩的感觉,好像失去了掌控,可是她不介意,不管周围环境如何变化,她始终坚定倔强地行驶在固有的航线上。
是不是很像你?
不过要说哪一点最像,那应该是,明明一颗心滚热赤诚,却死绷着脸,不肯承认。
你不信?
她就在你面前,你瞧瞧。
小岛视线转至聂校长照片时,感觉外婆低垂的眼轻轻抬了一下,对视时,她仿佛被一种无比珍视的目光柔软地包裹了起来,好像外婆伸出了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冬日温煦的阳光穿过云层,淡淡地拢在墓碑周围,圈住外婆严肃的脸庞,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小岛小声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差不多和你同时,”方南山缓缓地说,“在你拿出照片,两个老人彻底崩溃的那一刻。”
方南山又补充道,“我才确认。”
原来你也怀疑多时了啊......
小岛又问,“你说外婆想见我,她,她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吗?”
方南山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如同一道针尖细细地落在三尺冰冻的湖面上,没想到还是在小岛心里破开了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缝。
那冷冻的冰湖看似坚硬牢固,可是裂缝一旦出现,便势不可挡地蔓延至整颗心脏,被封印的心魔梦魇压抑多年早已按捺不住,它们只要一逮住机会,便不受控制的疯魔似的往外涌。
“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小岛几乎是吼出声的,怒意震荡在空旷的山间,连百里松林都无法吞没。
方南山好像听见无数个小岛在同时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怨气最先冲出封印,紧接着浓浓的悲意从眼里汩汩流出,“为什么都要骗我?”
荒凉遍地而生,红透了整个眼眶,“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真相?”
纤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动,如疾风卷过枯叶,发出无助的抽噎,方南山再也没忍住,将她拢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