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数字23,腊月二十九,星期二。
崔志平伸手一扯,老黄历撕到了最后一页,腊月三十,除夕,崔志平盯住那两个喜庆的字,出了会神。
老崔家习惯使用这种老式手撕黄历,每年都归崔大庆购买,是他为家里头添置的唯一年货。
崔大庆老了,眼睛不好使,老式黄历显示日期的数字够大够醒目。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扒拉日历至下个月15号,眯起眼睛一页一页数过去,从三十逐步倒数至一,最后快活地扯下15号那页黄历,逍遥地哼起小调领残疾补助去。
至于其他黄历,崔大庆一根手指不会动,因为在他眼里那些日子简直多余,要是日日都是15号,那日子过得才他妈的神仙呢。
所以一年中剩余的三百多个日子全部属于崔志平,以前崔志平只是例行公事扯去一张纸,不知道从何时起,撕日历成为他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刻,每当他撕去一页,日子就过去一天,离高考又近了一天。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每日按时祷告,惶恐地渴望着期待着,同时又恐思虑不详而不敢多想。
“滋滋滋”,八仙桌上手机振动了起来,是崔芳芳。
两人聊了几句家常,挂电话前,崔芳芳压低声音骂了崔志平一句:“卡里的钱为什么一分没动?!”
崔志平刚要回话,瞧见平日此时还赖在被窝里的崔大庆站在了房间门口,崔志平改了声调:“我们都好,姑姑......”
崔志平话未说完,房间里传来一声咆哮:“哪个好,你老子我就不好,他妈的过年了不知道往家里打钱?没心没肺的东西!畜生养的!”
崔志平“啪”地按掉电话。
“我看你还能装多久,家里还剩几个钱?老太那点老本要吃完了吧,你不问那个死丫头要钱,准备吃屎?”崔大庆踢踏着拖鞋进厕所小便,杵马桶前站了好一会才尿出来,“我跟你讲,你不要打我那几个残保金的主意,我那点钱......”
“你那点钱还不够你喝酒,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厕所门大开,崔志平警觉地瞥了一眼,果然,马桶底部又多出一圈尿渍,崔志平冷下声:“麻烦你对着马桶尿,尿外面没人给你擦。”
崔大庆一听,竟笑了出来,他提拉着松松垮垮的棉毛裤滑稽地走出了一副老爷派头:“笑话,你是我儿子,你不给我擦,谁给我擦?”
“你有手有脚,自己擦。”崔志平厌恶地看了崔大庆一眼,背过身朝门外走去,要过年了,他还有很多杂事没处理完。
“我有手吗?看清楚,你老子我残废!”崔大庆像被点着的汽油瓶,不依不挠地冲上前拦住崔志平,将半边被削去的废手贴在崔志平脸上。
崔志平无动于衷。
崔大庆一肚子气发出去却没得到回应,像是泄了气似的收回了手,他眼睛提溜一转,扯了扯嘴角,“还没考出去,就想跟那死丫头一样不管老子?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老子就赖上你了,等老子老了,你就得给我端尿盆,哼,你要不端可以啊,娶个老婆,喊你老婆给我端。唉,那天你还送人回家的吧?”
崔志平脸色骤然一沉,厉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崔大庆大笑,“哎呀,儿啊,我劝你还是找个冷水盆洗把脸吧,人家那种家庭的姑娘,怎么会看上你?你以后啊,老老实实找个农村姑娘,伺候咱爷儿俩,这才叫......”
“你去找我妈了?”崔志平陡然提声打断他,那声音像是千年寒冰里浸过的利刃,崔大庆瞬间被冻在了原地。
崔志平感到全身都在发颤,都说最亲的人最知道如何伤人,崔大庆一刀接一刀,精准地全扎在了崔志平的心尖上。
“看,看一眼不成吗?”崔大庆收敛了几分,但脸上仍是那副无赖模样。
崔志平盯住崔大庆,眼中怒火恨不得将他整个人一卷吞进,“看什么?我警告你,你离她远点。”
崔大庆像是被儿子吓住了,他呆站了一会儿,突然间一个喷嚏呛出来,崔大庆擤了擤鼻子,像条萧索的老狗哆哆嗦嗦地往房间走去,“过得好,行,人家都过得好,就我倒霉胚......”
崔志平不再理他,钻进房间,取出两张白色纸壳,那纸壳是由整条香烟盒平整展开而来,崔志平用红色马克笔写上了两个大字“香烟”,他准备将纸壳卡在沿街玻璃窗上。
崔大庆转过身,盯住纸壳:“你贴什么?”
崔志平透过防盗窗把纸壳卡在了窗沿,不紧不慢地说:“趁过年放假,我进了点香烟卖。”
崔大庆眯起眼睛像个贼般小心地四下提溜了一圈,崔志平一眼看透,他冷下声:“我看着,你别想偷拿一包。”
崔大庆不屑地笑笑,贼心被发现了,他干脆敞亮了找,“这屁大点的地方我你还能藏哪儿去!”
“你试试。”崔志平冷冷地盯住崔大庆。
“有本事了,”崔大庆被盯的发毛,只好背过身,假装不在意地提声道,“哼,烟哪里进的?”
崔志平奇怪地看向崔大庆,“赵叔,以前香烟不都是从他家进的货吗?赵叔人挺好,知道我没本钱,还让我卖完后再给他货款。”
“好个屁!”崔大庆像大清早一开门看见一坨屎般骂骂咧咧地掉转头,回房间了。
不是你的酒友吗?崔志平一时没看懂,他卡好纸壳,一抬头发现崔大庆还傻站在房间门口,崔志平没忍住多嘴道,“要么把衣服穿起来,要么回去睡觉,冻死了没人管。”
“老子冻死了,你还不开心得放炮仗?想老子死,没那么容易!”崔大庆从地上捡起衣服裤子套起来,掉头往门外走。
“你去哪?”崔志平喊道。
“菜场!”崔大庆胡乱踢踏好鞋子,又拾回了恶犬气势:“老子告诉你,老子这几块补助只够买条鱼,你卖香烟赚的钱全归老子,听见没?”
崔志平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到了瘸腿书桌前,那是奶奶常坐的位置,崔志平发了会儿呆,然后摊开了试卷。
万眷放下试卷,无奈地看向满满铺了一整张床的衣服,叹道:“妈,你选好没?”
成山的衣服堆里,一件蕾丝边法式娃娃领白色衬衫和另一件白色百褶边翻领黑丝绒衬衣杀进了决赛局,赵美兰睨向万眷:“你挑哪件?”
万眷指向衣柜,苦巴巴地说:“我想穿毛衣,暖和。”
“你出门有车,外婆家有地暖,饭店有空调,冻得着吗?再说,你还有脂肪呢,这几天自己在外面偷吃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赵美兰抖了抖黑丝绒衬衣,“穿这件,娃娃领太小气了。”
万眷正准备换上,赵美兰又喊住她,收回衬衣对准翻领仔细瞧了瞧,“怎么皱了?拿去叫你爸熨一下。”
趁万青松熨衣服的功夫,赵美兰开始给万眷化妆,母女俩之间的距离骤然间变得很近,万眷立刻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压来,冷不防紧张地抖了一下。
“我能吃了你?”赵美兰看得好笑,她把女儿丢在上海十几天说完全不想也是假的,出于母亲天性赵美兰本能地多看了女儿两眼,看着看着万青松的眉眼幻视般出现她面前,和面前这张圆脸判若两人,赵美兰看着女儿狭窄的单眼皮,忍不住在心里骂:你这个不会挑着长的傻东西,你爸脸好看,不知道拿来用,像我做什么,活受气......
“闭眼!”赵美兰突然低喝一声,她声音未停,粉扑已扫至万眷眼皮。
万眷闭眼一使劲,脑门儿给崩出一个“王”字。
“头抬起来。”
拧巴的“王”字像长了腿,“咻”地弹到赵美兰面前,赵美兰忍俊不禁:“没看出来,你还有做母老虎的潜质。放轻松点,年纪轻轻的,怎么皱纹一大把?”
万眷感到妈妈的气场有所松动,她稍稍卸了劲儿,眼睛仍是不敢睁开,酥酥痒痒的毛刷一遍又一遍地擦过脸颊下颌,万眷忍不住问:“妈,为什么刷这么多层,我黑吗?”
细软的毛刷划过万眷颧骨处时微微一顿,赵美兰难得耐心地说道:“听好了,化妆前先把自己仔细瞧清楚,你属于哪种脸型,五官各有什么特点,怎么化才能突出你的特点,都是有讲究的。脸圆,上妆时下颌线颧骨和额头处落笔要重,中间亮两边暗才能增加折叠度,突出线条感显得脸小,立体高级。眉毛不能画短,本来就是张大饼脸,眉毛再粗短,看上去就是又笨又蠢的傻姑娘......”
万眷闭着眼,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赵美兰给她读的睡前童话,也是这般的......催眠。
怎么办,好想打哈欠......
忍住,现在打哈欠,想被你妈揍死?
万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奴婢哪里没伺候好,惹小姐生气了?”赵美兰声音冷下来,捏住眉刷身子往后微微一仰。
万眷敏感地察觉到赵美兰与她之间距离的分毫变化,一紧张没憋住,哈欠从嘴巴里一溜烟逃出来,吓得她赶紧捂住,可那哈欠根本不受控制,她越想用力加快闭嘴速度,嘴巴就越不合作地倔强张开,最后干巴巴的两片嘴唇拢成了一只小小的圆,看起来像一只口吐泡泡的圆头小章鱼。
赵美兰被女儿滑稽的模样逗乐了,她屏住笑,掰开女儿肉乎乎的手,严肃道:“才上好的妆,别碰花了。”
“喔。”万眷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赵美兰又问,“昨晚没睡好?”
万眷心想哪只学习到三点的刷题狗能睡好,可她摇了摇头。
赵美兰眉刷一扫,万眷自觉地又闭上眼,眉刷落在下眼眶,万眷有些吃疼。
“平时熬一熬就算了,明明知道今天回外婆家过年,你熬什么?眼睛肿得像个鱼泡,我都想给戳你一针.....”
赵美兰话没说完,万青松走了进来,他看向满床堆成山的衣服,问道:“小眷,衣服熨好了,放......?”
“挂起来。”赵美兰发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万青松环视房间一圈,最后满脸的困惑在他身体左后侧一臂之距的衣帽架上得到了答案,他顺手把衣服就着挂钩搭了上去。
“用衣架!你这样勾上去不白熨了吗?”赵美兰突然调头骂道,“真不知道你在单位怎么做事的,怪不得混了十几年还是个科员。”
万青松没作声,他没找到衣架,转身往阳台走去。
“你说他是不是呆,衣柜里现成的衣架不用,还跑阳台去......”赵美兰这边骂着老公,另一边手上动作也没停,底妆已完成,她弯下腰来准备着重处理眼妆,“眼睛睁开一下。”
万眷识时务地啪嗒睁开眼,抖然见光的瞳孔里兀地映出一张发愣的脸,赵美兰忽地说道:“等你拿到那个什么弗后.....”
万眷:“offer”
“对,欧弗,我们去割双眼皮。”
要挨刀子啊......万眷一惊,眉头下意识地皱起,牵动眼皮骤然一缩,被睫毛夹咬个正着,“啊——啊”
两声尖叫,一惊一痛,转场的丝滑无缝。
“啊什么?又不疼。我有个朋友,开整形医院的,这种小手术没做过一千,也有大几百台了,到时候我让她亲自帮你开......”
“小眷......为什么要割双眼皮......?”万青松站在房门外探了只手进来挂上衬衣,看样子,他不准备踏进房门。
“你懂什么?”赵美兰面色一沉,寒光刀子般射向门口,“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最容易吃长相的亏,成绩好能写在脸上吗?你单位新来女孩子,第一眼你能看出她业务能力强吗?以后小眷进入社会,还不是一样会被批判,她躲得了吗?千百年来我也没见哪个女人能摆脱容貌批判,既然摆脱不了,那就顺应它,利用它,让它为我所用,这哪里不对?”
“......我没说你错,我是觉得......人不可貌相......有没有本事日久天长总能看出来......”隔着一墙之距,万青松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的,下一秒就会断气。
“本事?那本事小眷没有吗?我女儿全江中第一呢,她缺本事吗?她缺一张好看的脸!”赵美兰嘶吼出声,甩掉睫毛夹,拔开睫毛膏管,细长的睫毛刷指向门外,气势上却犹如手持一把碗口粗的狼牙棒。
万眷忍住了捂耳朵的冲动。
“谁说小眷不好看......”万青松还想争辩。
“谁?”赵美兰长眉一挑,冷笑道:“你是耳朵不好还是记性不好?”
空气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