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我四十岁了,内心所坚持信任的东西却一夕之间全然崩塌,反而比谁都要更加迷惑不解。唉,说来不怕你笑,我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可这事二十年间始终不能开解。”
阴影里的人道:“人世间从来如此,老莫罗,你所思之事也没有几人能看破。”
安德拉继续道:“我那时本就全身出了汗,出了屋子,叫夜风一吹,便立时惊醒,望见前头娜斯林小姐和那两个婢女的身影,心里头再也按捺不住,急忙几步追上去。”
“她一见我来,便立时站住,又见我神色——唉,先前咱们便已说过,她是聪慧伶俐的姑娘——她一见我的神情态度,便立时猜到我想做什么,不用我开口,便喝开那两个跟着她的婢女。那两个婢女哪里肯走,生怕娜斯林小姐逃了去。娜斯林小姐却道:‘我要是想逃,方才大哥回来之前我就逃出去了,用不着等到现在。’那两个婢女不敢说话,只是牢牢盯着她,她又放柔语调道:‘你们让我和莫罗说说话,好不好?’那两个婢女对视一眼便退了下去,站得有些远,但能瞧见我们两个人。”
“娜斯林小姐与我走到道旁的一棵树下,还不待我开口就道:‘安德拉,你怎么看待阿伊莎?’我没料到是这样的开场,但她问了,便也答了:‘她如同我亲生的一般。’娜斯林小姐却一笑:‘可到底不是亲生的,不是吗?’她这话一出,我只觉得全身血气都往脸上涌,若不是道旁树下阴暗昏沉,她定然能看见我的脸已经是通红一片。”
那人道:“那你怎么答她的?”
安德拉的脸已经有些发红了——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因娜斯林的问题而感到羞愧——他长叹轻声道:“我答不出来,我又要怎么说呢?不管我说多少,都是无力苍白的狡辩,是谎言,是欺骗,我扪心自问,我心中有愧。”
那人嗤笑一声:“确实,本来你能做得到的事,你不去做,白白错失良机。到最后反倒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姑娘出手做了这事。不过人嘛,对得到的总是紧抓不放,很少会有放下的。”
安德拉似乎没听到那人说话——又或者是假装没有听到——他低声道:“过了好一会我才轻声问她:‘阿伊莎到底去了哪里?’她回答我说:‘我对着天神发过誓,我死也不会说的。’我回答她:‘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吗?三小姐,你要知道,我绝不会去抓那两个孩子的,倘若我真想顺着你大哥的心意把阿伊莎带回来,他早就会知道二少爷和阿伊莎的事了,怎么只会对着你发脾气呢?’娜斯林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道:‘可我不敢相信你,你已经背叛过阿伊莎一次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是沉重的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你是她的父亲,可你却没有保护好她。那么,我作为她的姐妹,一定要守护好她。’”
“天神在上!多么残酷!她一句辱骂也没有,却叫我抬不起头了,我算是什么男子汉,我曾几何时说过要保护好我的家人,现在却没有做到!”
“我久久不能回神,只觉得唇焦口燥,过了好半晌才问她:‘你这样做,就不怕你大哥真杀了你吗?’她笑着看我,像是看着蚂蚁一样:‘安德拉,我也回你我先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既然决定要做这事,又怎么会想不到后果呢?娜斯林这句话说得真好。”安德拉闻声抬头看向那坐在阴影之中替他说出那句话的人,他的眼睛已经发红了,阴影中的人继续道:“然后呢?老莫罗。”
“然后我们结束了谈话,我还是没能从她这里知道任何关于阿伊莎的事。即便我和她都清楚,阿伊莎是和谁一起离开的;即便我和她都知道,她瞒着所有人,帮着阿伊莎和辜乌德少爷逃婚私奔;即便我和她都知道,如果瑞升知道这件事那将会多么可怕。”
“可是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见到不好的事必定出手帮助,答应了别人的事必定做到,不在意自己的得失荣辱,这样的人是多么高尚啊!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她虽叫瑞升打了两巴掌,脸颊又红又肿,可气度泰然淡定,半点都不像阶下囚。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看着她,不知为何竟觉得我是那样渺小卑鄙,而她却似神明一般高大了。”
“我站在那树边站了许久,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我踉踉跄跄从城主府出去,回到家中卧房呆坐,不知饥也不知渴,就这样坐到天边蒙蒙发亮,佐西玛推门进来喊我,我才稍稍缓和过来,只觉腿脚麻木沉重,抬起眼去看她,却见她身旁跟着另一个人,她一见到我,就问我:‘娜斯林发生什么事了?’”
“问话的这人是谁?”坐在阴影里的人问道。
“是我的义妹。”安德拉老态毕现,声音沉重,“名唤厉铮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