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子衍使是正道之人。” 女人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从此,他有了名字。
寂迟子衍抬头,努力理解她话语的意思。但看见女人的淡淡笑容,便什么也不去听了。
冰雪融化后的寒梅,哪怕生长在无人问津的野道,也是这世上最柔,最韧的美丽。
女人待他极好。寂迟子衍想。
她教他识字、说话,教他握剑,为他洗去汶汶尘垢,让他学修仙法大道……
只是修习这一事,他总是办得不好。除去修习,其它事情,只要是她教的,寂迟子衍都做得接近完美。
除了修习。
“对不起。”
近日来不必缺衣少食,少年长高不少,在石上维持着打坐的姿势,低下了头。
女人目光扫过他的心口,并不言语,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少年咬了咬唇,不甘心似地再一次闭目,试图感受体内的灵气。
仍是徒劳。
白瑾忆感受到少年的动作凝滞,便从袖中探出头来。
近日来,寂迟子衍从饭菜中偷偷挑出部分蔬食,并带回房内投喂。叫她的毛发越发光滑了。
少年随手将白狐揽在臂弯,不同于开始的粗暴,而是学着女人给他梳发的手法,给狐狸轻柔地顺起了背毛。轻轻叹了口气。
白瑾忆抬头看少年,只能看见下巴。
她在天都认识的“寂迟子衍”,有过伪善的君子温谦,也有过变回“寂迟渊” 不可一世的桀骜。
从未见过这股挫败又别扭的模样。单纯的少年心性。
少年皱着的眉头从未落下,低头看向了她。
“我真没用。” 他突然道。语气难掩低落。
白瑾忆摆了摆孤尾,歪着头看他。思索了一会,她伸出了爪子。
茸毛扫过掌心,白狐的兽瓜按在他的心口处。
白瑾忆想,大概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半魔的事情吧。
果然,按在他心口上,掌下传来律动,邪魔独有的气息在皮肉下翻滚。
在魔域飘摇存活至今,纵使生有仙骨,却早已引了魔气入体,成了邪物。
又如何能修道呢?
白瑾忆眼神暗了一瞬。
少年伸手,捏住了小狐的爪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抚着光滑的白毛。
“唉……跟你说这些顶什么用呢。”
头顶的枯枝上空荡荡,不长叶也不开花,却让人有种静谧的安心。仿佛在这里,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
“待明日,明日我定学会……”
头顶传来的低语,愈来愈远。白瑾忆在少年的臂旁中睡着了。
次日,他确实学会了。
天尚未亮,迷朦的夜色中,诡谲事物趁机生长。白瑾忆是被热醒的。榻上空无一人,厚大的被辱侧尚且温热,全部的热度都拢在她身边。
寂迟子衍不在。
翻过身,正打算闭眼。猛然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会这么热?就好似……有火在烤着一般。
她急忙起身,瞥见窗外的火光,心下暗叫不好。破门而出,只见十几名身穿白锻银纹法衣的修士,各佩白玉,手执长剑,气势汹汹往主屋走去。
俯身望去,脚下的峰林,还有乌泱泱一大群相同打扮的人,站在石阵中。
来者不善。
白瑾忆从草丛间窜过,飞快奔向主屋。不详预感在心中升腾。
尚未进门,便已闻到刺鼻的血味。刀刃入肉的砍声传来,在黑夜显得格外惊悚。
“鸿蘅仙子,想你光辉半生,今日死在我手里,也是天意弄人……”
一道男声在门边传来,颇有几分得意与疯狂丑态。
他眼里闪过讥诮,打量眼前不堪一击的,曾经高不可攀的鸿蘅仙子。
女人哪怕身中数剑,脸色惨白如纸,眼中仍闪着寒光,没有半分屈服神色。
她的声音微弱,内容却掷地有声。
“我从不信天意,生杀离存,我自定夺。今夜来犯者,死。”
修仙者不尊天意,是天谴之言。她敢说出这句话,男子怀疑这鸿蘅仙子是疯傻了。
一时惊与疑之间,他选择了嘲笑。
“哈哈!你要寻死,我不拦你。只是,快些将那那物交出来,否则……”
轰!
一声闷雷自头顶炸响。翻涌的风云顷刻聚集成大片的雷云,数道青白色闪电爬满雷云,疯狂攒动着。
男子心下一跳,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雷云,眉头猛地抬起。门外的同伙纷纷跪倒,向天道致礼。
这分明是天谴应验了!
他们又惊又喜,只盼着早些解决此事,好回去交差。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只见雷电越积越多,压在整片峰林上空,像有无数双巨大的眼睛,威严怒视着世上发生的一切。
“快……快去找那杂种!立刻!”
男子对门外的人呵令,语气又快又急。他才不想被天道迁怒。心下忙乱,朝鸿蘅仙子再劈一剑。
她的灵力十分微弱,已聊胜于无了。
男子有些惊诧。曾经半步化神的鸿蘅仙子,如今却成了避居山野,血肉平常的凡人。
看出他的想法,鸿蘅仙子噙起一抹冷笑。这些年,她将半身修为散入石阵,全部灵力都用于布阵。连清洁术也不能使用。早已同凡人天异。
只是这样,三长门的那些所谓元老,仍不愿放过她。
还要对她和那孩子,赶尽杀绝。
他当然想不到,自己做了这么多,等得一直是今天。让所有想杀她的人,死在她面前。
“以我草芥之躯,通苍天上灵,请降雷霆万钧,重易天地……”
鸿蘅仙子吐了口血,手部飞快地结着印结,一刻不敢停下。
引天雷降世,该遭天谴的却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之人。
念诵停止时,万千雷霆俯冲而下,整个天空好似被破成了碎片,急剧陨落。高耸峰林被天雷击中后轰然倒塌,在地面砍出数百道巨大裂隙。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浩大声势,灭顶之灾。
男人慌神,御剑而起,仓皇中不忘回头朝女人怒吼道:“你个疯子!”
仓皇御剑欲去,也顾不得找那“杂种”了。
然而峰林虽倒,石阵却坚固异常,强大的半神之力顷刻喷发,所有白衣人都无法迈出阵外,哪怕半步。
男人望着接连倒下的同伴,天地倾倒,惨叫声不绝于耳。本是寂静的仙界一角,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猛被一道雷电击中,男子跌倒在地。望着背后是天雷滚滚的长发女人,他眼中满是惊恐。
这不是鸿蘅仙子,是鬼域的崇魂恶女。
“你不是鸿蘅……疯子,你是谁!”
他高声呼喊,想以此为自己壮胆,掩饰内心的恐惧。
鸿蘅望着满目惨烈竟是扯动嘴角,满意地笑了。
她当然不是鸿蘅。从凡间被抓到长门殿苦修百年,被万人胁迫登道升仙之前,她根本就不是鸿蘅,也不是仙子。
鸿蘅仙子,只是三长门元老操控她的由头,也不过一把枷锁。
今夜她会让他们看见,天道,不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她一步步朝男子那头走去。
男子顿时激烈挣扎起来。然而只见鸿蘅拖着一身血,越过了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寂迟子衍的衣袍沾了黑灰,也不知染上谁的血,双目暴戾,眼尾沁血。已经与魔物无二了。
入魔的眼中腥红,不认得眼前人。但女人身上的气味,让少年暴戾的目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子衍,我是娘啊。”
她捧起少年染血的脸。声音难掩颤抖,却依旧那样的清晰,柔和。
天雷怒吼,劈向了女人身后提剑的男子。当场断气。
少年似是听懂了,嘴唇开合,喊着什么。
自接回他以来,从来不让他喊自己。
她怕,怕自己狠不下心。
今夜到了。就这一次吧。
“娘。”
她听见了。
泪水滑落,又瞬间在半空中散失。
石阵从地下迸发出金光浪潮,逆反常理,直冲天穹。锋利与柔软,在这一瞬融合得恰到好处,净化了世间万千,与日出破晓同时到来。
寂迟子衍看见,女人的身后,天亮了。
金光汇成一点,所有的灵力凝成实体,慢慢塑成了一把精巧的锁状器物。携着一道青白雷光,尽数没入少年的体内,心口处。
眼前金光闪过,寂迟子衍失去了意识。只知灭顶的威力在体内穿梭,血肉中某些东西被刮噬开去,留下火辣的疼痛。
锁心咒。
天雷止了,女人吐出大口鲜血,用最后的力气,一掌劈向少年。
子衍,今后的路,又需你自己走了。
望着那身躯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才转身,抬手梳顺一侧的长发,避开血泊,躺在干净的一处,安然闭目。
失去了最后一丝能量,石阵停止了运转,主屋从半空倒下,沉入了地底。
石阵,小屋,鸿蘅仙子……一切都成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寂迟子衍只见一片混乱。曾经起伏高低的峰林,如今湮灭一空,废为平地。
但他什么都记不清了。只隐约想起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今后,子衍便是正道之人。”
他习惯性地使用最亲近的力量。但甫一出手,心口便显现出一把金色的锁,灵力锋利似刃,斩断所有侵蚀骨肉的魔祟怪力。
体内的金色灵力有心指引。他闭目,金白的光从漆黑一片之中显现,一步步漫过指尖、手臂和魂珠。
寂迟子衍了然,跟着感觉做。
天地微细的灵气顷刻汇于指尖,紧接着滑入了体内。
他学会了。
他向四周看去,似在期待什么。
但只是一片空寂。
眼角的红纹淡了,少年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无意间瞥见了一个树洞。距离峰林极远,因此安然无恙地留存。
心里一个熟悉的场景闪过。但只一瞬,捕捉不得。
他往前寻去,看见的却是空空如也的枯洞。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空空地。
抬头望天,雷云初散,朝辉泄下。
少年与天,共同凝望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