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一声清脆的铃音在脑中响起,沉重的石门被缓慢推开,一瞬间,满目的荧白冲进视野。
那是……树根吗?
白色的树根缠绕生长,几乎塞满整个空间,在火把的映照下,却反射着玉石般晶莹剔透的质感,而宫殿的中央,是整块白玉雕刻的少女像,她虔诚地跪着,仰头注视着头顶不知何处的地方,白色的长发,闭目微笑的面具,和邵洺在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但与上层宫殿中的神像不同,少女周围的不是树干,而是一根根树的根须,由下往上,将她层层包裹,只露出少许身形,而疯狂生长的根须,延伸至屋顶,在石块的阻挠下向四周攀延,细小的根须从夹缝中垂下,仿佛下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小雨。
邵洺恍惚明白过来,上层的神像,不过是这里的场景美化后的符号,这才是彧西国人真正膜拜的神树神女,只是……那岂不是意味着,在此地建立彧西古国的人们,其实也不过是后来者?在更加久远的时代,就有人们崇拜着这棵违背常理的巨树,并开凿石块建立了这座孤城与神殿。
如此说来,那骇人的巨大兽骨,那只未知的巨兽,或许确实在这世间存在过,只不过,那是未被现有古书所记载的时代与角落。
还未等邵洺回过神来,一群银色的小虫从门口飞出,刚才开门的两名摩圪教徒首当其冲被虫子团团围住,小虫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惊扰到,见孔便钻,转眼就从摩圪教徒的耳鼻钻了进去,咬破鼓膜,摩圪教徒惊慌地扔下手中的火把,嘶叫着奋力拍打。
千年了,这些偷食祭品的虫豸再次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它们无孔不入地钻入摩圪教徒的衣服,嘴巴,甚至眼底,吸食它们能吸食的一切液体,渐渐的,两具成年男人的躯体肉眼可见的萎缩,一些挤不上美食的小虫转身朝另外的活物飞来。
伊澜反应极快,口中念咒,掌心翻出一只小巧金铃有节奏地摇动,顿时宫殿飞檐上的金铎齐齐发声,邵洺不动声色抬起被绑住手腕的手按住怀中蠢蠢欲动的黑甲虫。
在阵阵铃声中,空中的银色飞虫一顿,依然摇摇晃晃地朝几人飞来,伊澜皱眉,收起金铃,一把夺过身旁之人的火把,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冲手中火把轻吹一口气,火焰骤然腾起,愈燃愈烈,霎时形成一到火墙,飞虫撞在火墙之上,纷纷尖叫着化为飞灰。
是的,尖叫,那些虫子临死之际发出的声音和人一般无二,听起来有老有少,妖异至极。
“原来这些东西怕火啊。”邵洺噙着浅浅的笑往后退了退,心安理得地躲在死敌的保护下。
伊澜顾不上理他,和手下之人联手将乱飞的虫子烧灭,不消片刻,虫子死的死,散的散,一时构不成威胁。
看着手下死不瞑目的惨状,伊澜走上前,跪在尸体旁闭眼颂经祈祷。
见祭司大人如此,摩圪教徒也纷纷效仿,将手中武器插入地面,跪地闭眼颂经,还站着的,只有邵洺与白烬两人。
“你是在为他们超度吗?”邵洺问伊澜。
没有人回答他。
邵洺倒也不介意,继续说:“我一直不明白,神要一个人下地狱看的是他做的恶,行的善。那神是否也把一个人在世间所遭受的不公苦痛,得到的快乐幸福放在了审判的天平之上?”
邵洺悠哉悠哉往后渡了几步,退到白烬身边:“一个被世事不公逼迫作恶的人,和一个怀着恶意却用善行伪装的人,究竟谁该下地狱?论迹还是论心?说到底,善与恶又该如何定义,又该由谁来定义?”
邵洺慢慢笑了,带着孩童般的恶劣:“要我说啊,所谓善恶,不过是人虚构出来用来维持人与人之间秩序的借口,正如神因人而存在,是人需要神,而非神需要人,所以啊,你若是求神,不如拜我啊!财富,权势,亦或是宽恕,神能给你的,我亦能,神,不给你的,我亦能!”
“一派胡言!”伊澜终于忍无可忍:“你所言不过诡论,蔑视神明之人,有何资格谈论神明!”
“是吗?”邵洺丝毫不惧,语露讽刺:“你管得了信众,却管不了我这个逆反之徒。”
伊澜怒不可遏,他可以忍耐邵洺的百般挑衅,却无法容忍他对心中信仰的亵渎,伊澜甩袖起身,却又硬生生忍住,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杀。
“愿出了这地宫后,邵公子还能如此嚣张狂妄!”伊澜咬牙切齿道,愤怒之下没有洞悉出那些不寻常的破绽。
“你还不杀我啊。”邵洺惋惜地叹了口气:“真无趣。”
邵洺的话激起了伊澜的警觉,伊澜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什么意思?”
邵洺笑:“自然是……你错过了最后一个杀了我的机会啊。”
是虚张声势还是……不可能,若还有暗卫隐藏在暗中怎么可能在邵洺屡次危难之时袖手旁观?他们真的不怕邵洺丧命吗?他们就如此信任邵洺身边的那个白衣护卫?又或者,邵洺本来就打算把自己的性命压在筹码之上!简直是疯子!
他无法相信一个身居高位,暗中握着半个朝廷命脉的人,会如此设局!
伊澜脊背发凉,思绪万千,一时摸不清邵洺的打算。
其余魔教教徒也察觉到不对劲,站起身拔出武器,等待祭司大人的命令。
“动手吧。”说话的人是邵洺。
白烬转头看向邵洺,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白烬第一次如此希望邵洺像往常一样,耐心为他解释那些他不明白的事情,可是邵洺并未与他对视,没有给他答案。
“拿下他们!”伊澜沉声道。
可惜暗中跟随的人比他的反应要快,一把长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一举扎穿当先一人的胸膛,枪的主人从上方跃下,踩着尸体拔出染血的银枪,挡在邵洺与白烬身前。
是俞千戈。
一直潜藏在暗中的黑衣人齐齐出动,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而领头的人白烬见过,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轻功高手,墨烟。
白烬心中五味杂陈,这一路,他确实不曾发觉这些人究竟是何时跟上来的。
俞千戈回身用枪尖挑断邵洺与白烬手腕上的绳索,对白烬道:“护好公子。”
白烬点点头。
俞千戈舞了个枪花,直奔伊澜而去,擒贼先擒王,是他一贯的做法。
一时形势逆转,伊澜根本无心缠斗,只虑化解之法,奈何俞千戈的长枪已递到他面前,伊澜一挥袖,袖中暗器齐出,支支淬过剧毒。
俞千戈暂避其锋芒,一记回马枪直取伊澜心口。俞千戈枪风凌冽,伊澜躲得勉强,一挥手,居然凭空消失了身影!
摩圪教的秘术,亲眼所见,果然令人匪夷所思。
俞千戈收枪而立,静心聆听。
周围暗卫与摩圪教徒之间打斗的声音繁杂,俞千戈不为所动,锁定一点,枪出如龙,仅一招,便逼得伊澜露出破绽,伊澜慌忙举刀招架,奈何俞千戈的枪势毫不留情,俞千戈用力一震,伊澜的刀应声而断,俞千戈的枪尖再刺破皮肤前稳稳停住,但伊澜依然被俞千戈的枪势所伤,后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口中鲜血溢出。
俞千戈单手持枪平举,稳如泰山,微微垂眼看着落败的伊澜:“没了那些玄妙把戏,你的功夫可远不如那沙鹰帮帮主那邺。”
伊澜后退,欲抬手故技重施,挣一缕生机,但俞千戈岂会给他机会,避开要害,一枪穿透伊澜的肩膀,将他钉死在身后的石墙之上。
伊澜大势已去,以一个颇为难受的姿势钉在石墙上动弹不得,只能勉强用尚能活动的另一只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愤恨地瞪着眼前的俞千戈。
贼首已擒,剩下的不过扫尾,俞千戈恢复日常那副闲散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当心同伴会在摩圪教徒的反抗中失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切尘埃落定,墨烟没有留手,除伊澜之外,所有在场的摩圪教徒皆注定了埋骨他乡,永不见天日。
墨烟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动作轻巧地披在邵洺身上。
地宫阴冷,失血后的邵洺只会觉得更冷,但墨烟清楚他家主子的性子,在自己人面前,公子向来是娇生惯养无理取闹的,可在仇人面前,宁死,他也不会示弱。
替邵洺系好斗篷,其余暗卫已配合俞千戈将伊澜押至邵洺身前,伤口血流不止,伊澜因剧痛喘息着抬头望向邵洺,眼中的憎恨不加掩饰。
“邵公子好计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伊澜怒极反笑:“难怪邵公子选择混入五大世家,而不是直接带大队士兵前来取宝,从一开始你便打了以身作饵,诱我出面的打算,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邵洺低笑一声:“好在伊澜祭司还是信了我是为了藏宝图,为了掩人耳目才混入五大世家,否则我又岂能得逞。”
说着,邵洺侧头给了墨烟一个眼神,墨烟会意,走到白烬身边:“白公子,如今公子安危交于小人便可,小人会派人带白公子出地宫,与李庄主等人会合。”
“李庄主他们无恙?”白烬恍惚问。
“是,白公子请吧。”墨烟低垂眼眸,心里七上八下,这位白公子和他家公子的关系他可看得真真切切,这时候把人支开,多少心底都会不舒服吧。
白烬看了邵洺背影一眼,淡淡道:“我明白,走吧。”
有些事,他不该知道,不能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就是邵洺所担负的,是他曾经避之不及的。
白烬走的很干脆,墨烟差了一个手下替白烬引路,自己回到邵洺身边,有些事情,现在才是开始。
“邵公子可真够无情,我原以为你混入五大世家,是存了帮一把李岚轩的念头,免得他枉死大漠,但如今看来,你一早便将李岚轩算计其中,你本可在截杀赵家等人后让李岚轩离开,却偏要骗他与你一同寻宝,只为做出一步一步走入我陷阱的假象,让我轻敌,原来昔日的故人,对邵公子也不过如此,是我低估邵公子了,以身入局,无情无义,伊澜佩服。”败局以定,伊澜仍不服气,语调中满是嘲讽。
邵洺并不介意,走过去蹲下身看着伊澜:“你也说了,不过是位故人,而已。不然,我怎能有机会和祭司如此面对面的机会呢?”
“好了,说说吧,如何才能下去?以及,摩圪创教百余年,为何此时才来寻这传说能令活人不死,死人复生的秘宝?你们的大祭司,那老妖怪是否真的要死了?”邵洺神色如故,不急不慢问。
伊澜冷笑:“你如何觉得我会告诉你?”
“那好吧。”邵洺没什么表情,撑着膝盖站起身,吩咐一旁的墨烟:“准备火药,把那个神殿炸开。”
伊澜愣住,他没想到邵洺放弃得这么快,惊疑不定道:“神树就在神殿之下,你不怕毁了秘宝,无法和你们的皇帝交代?”
邵洺觉得好笑:“伊澜祭司,你似乎误会了一件事,皇上在意这秘宝,我可不在意,至于如何交代,不劳祭司费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事非得已,想必皇上会理解的。”邵洺顿了顿,想起什么:“啊,不,我会让皇上理解的。”
“你……”伊澜震惊抬头,恍然大悟:“从始至终,你的目标就是摩圪教!”
“怎么,很意外?”邵洺垂眼冷漠地注视伊澜,唇角微扬:“你该心知肚明,顾云间的事,我不会放过你们摩圪教任何一个人。”
伊澜忽然一笑,觉得荒唐:“那你应当知道,这秘宝有可能让顾云间起死回生,如此,你仍要毁了?”
邵洺不喜不悲,神色淡淡:“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何苦再牵扯是非,死人,好好躺着就罢,该忧烦的,从来都是活人。”
说完,邵洺不再理会伊澜,随便叫住一人:“别让他死得太舒服,不然,我会不开心的。”
手下领命,熟练地塞住伊澜的嘴,将他拖至一旁。
见伊澜被暗卫拖至远处,俞千戈才缓缓开口:“自顾云间战败后,北越便紧咬不放,先前若不是入冬后北越粮草不继,只得退军,边防得以喘息重筑防线,当时只怕就不是只丢了渌州这块贫瘠之地那么简单。如今守军疲惫,军中疫情横行,北越又一直虎视眈眈,皇帝不过是寄希望于这秘宝能治疗疫病,扭转局势,你当真不再犹豫片刻?”
邵洺看着被树须包裹的神女像,长叹一声:“千戈,你知道的,这世间总是这样,一件存在隐患的事,即使你制定了十条律法来制约它向坏的方向发展,也会有有心人找出第十一条漏洞用它做恶。何况这种超乎常理的宝物?”
“即便初衷是好的,可人心难测,谁能保证日后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东西不该存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