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远处的人声越来越近,不等他走到近前,有人已经看到了他快步走来。
白烬停下脚步,来人是崔忌。
见只有白烬一人,崔忌不免有些着急,几步走到白烬面前忙问:“邵……公子如何了?李庄主说你们在地震时一起掉进了石缝,怎么只有你一人出来?”
白烬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实在不擅长说谎,只能含糊道:“他受了伤,现在和俞大哥在一起,让我先行一步来寻你们。”
崔忌松下一口气,至少听起来邵大人还活着,没什么危险,为将无事,却令上司陷入危难是他的失职,即使这是大人的安排,他仍于心不安。
白烬生怕他再问出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只得道:“先带我去见潇潇姑娘吧。”
崔忌点头,在前引路。
这里只是留下接应的小队人马,但也有人放心不下,主动要求留下来。
潇潇裹着大氅坐在帐外的篝火旁,在那里她能第一时间看到来往的人。看到跟在崔忌身后的白烬,潇潇急忙提起裙摆跑过来。
“白公子,我家公子呢?”潇潇灰头土脸,看来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她不顾礼节抓着白烬的手,眉眼写满了担忧。
白烬不愿直视她的眼睛,错开视线,将对崔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潇潇抓着白烬手一紧,急急追问:“公子他伤得重吗?”
白烬睫毛不易察觉地颤了颤,说不出话来,可潇潇抓得他生疼的手又在提醒他,如果他什么也不说,潇潇只会更加不安。
白烬尽量放轻语气:“放心,他和俞大哥还有一点事要处理,片刻就出来了。”
潇潇有些犹豫,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抓着白烬的手,潇潇急忙松开,恢复了些平日的冷静:“潇潇一时心急失了礼数,白公子莫怪。”
“没事。”白烬垂下手,让衣袖掩住腕上的红痕。
“事情,等他出来亲自和你说吧。”白烬道。他知道潇潇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此时人多眼杂,很多事他不便多说。
潇潇点点头,即便心急如焚,还是细致地托崔忌为白烬准备些水食。
白烬接过崔忌递来的水袋和粗饼道了声谢,坐到潇潇侧边的篝火旁细嚼慢咽。
手心的伤口血肉模糊,随着他的动作又渗出了血,沾在了粗饼上,那条邵洺替他包扎的丝帕被他弄丢了,白烬犹豫了一下,将沾了血的粗饼喂进口中。这里远离人烟,食物和水本就是紧要物资,他不能浪费。
“白公子,邵洺如何了?”
白烬回头,是李岚轩,看来他刚听到消息。
白烬喝了一口水,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李岚轩沉默着,白烬索性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他本就沉默寡言,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李岚轩默默在白烬身边坐下,长剑横在膝头。
白烬想到这个人曾是邵洺的师兄,不觉抬头看了李岚轩一眼,却发现李岚轩也在看自己。白烬想了想问:“你恨他吗?”
没想到白烬会突然问这个,李岚轩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笑,摇摇头:“如果你也有一个很爱惹是生非的弟弟,有一天他闯了很大的祸事,你很生气很生气,可你真能恨他吗?有时候难以原谅和怨恨也可以是两回事。”
白烬点点头,低头吃饼,他只是突然间有些好奇。
见白烬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李岚轩也不介意,低头注视膝上的剑,不知道在想什么,即便是这样随意的坐着,他的脊背也是挺直的,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从不懈怠。
过了很久,似乎也觉得这样太过安静,白烬缓缓道:“我也有个师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从小我就很仰慕他。在我心里唯一感到骄傲的就是,他是我的师兄。”
李岚轩转过头:“你们之间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白烬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摇头:“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他所要走的路太过耀眼,我追不上,所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李岚轩静静听着,没打断他。
“我不告而别,再也没去见过他。其实我很想再见他一面,问一问他,我是不是让他失望了?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我有很多问题想再问一问他。”
“可我找不到他了,他们都说他死了。”
李岚轩轻声问:“你后悔没早点去见他吗?”
白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嗯,很后悔,可我也很怕听到他真的死了。”
“既然你还没找到他,他说不定还活在这世间的什么地方呢?”李岚轩说道。
那邵洺既然知道他的所在地,为什么没去将他寻回来?邵洺不是喜欢他吗?他呢?为什么他不回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放弃曾说过的誓言了吗?
白烬说不出口。
“或许吧。”白烬低声说,吹散在风中。
白烬再不想说话了,李岚轩低头默默抚摸自己家传的剑,潇潇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看着刚才白烬走来的方向。
他们之间隔得不远,刚才白烬和李岚轩的对话她都听得见,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李岚轩不知道但她知道,白烬说的是顾云间。
“地震了!”不知有谁在喊。
其实不用他喊,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次的震动远比之前要强烈得多,本就摇摇欲坠的遗迹建筑大面积倒塌,地面裂开崩断,整个古国遗迹都在哀嚎。潇潇跌坐在地,在剧烈的晃动中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李岚轩抓住潇潇的胳膊将她一把拎起,即使在这样地震中他还是能站稳。
下面又发生了什么?白烬顾不得其他,朝自己出来的方向跑去,待李岚轩欲叫住他时已经来不及。
白烬避开倒下的石墙,脚步不停。密道很可能会坍塌,如果邵洺还没来得及出来,他就要被埋在下面了。
白烬来不及想自己此时回去又能做什么?只是本能的想回去,想救他,其他的,他再也想不到了。
没跑出去太远,一团黑影踏着月光飞速奔来,黑影身手矫健,转眼就到了眼前。
“快走!”俞千戈低喊,丝毫不减速,那盏价格昂贵的玻璃灯早已摔碎,他背上的邵洺此时毫无知觉。
白烬停下脚步,与俞千戈擦肩而过,心里的一块石头怦然落下,白烬一时反应不及,怔了怔转身跟上俞千戈。
原本还有一丝犹豫的崔忌转身高声呼喊:“放弃所有物品,撤!”
潇潇也看到了俞千戈,顿时眼睛一亮,下意识喊了一声:“公子……”她嘴角含笑,声音却是颤抖的。
李岚轩拉住她,将她拦腰抱起:“这里快塌了,走吧!”
一时天崩地裂,尘土飞扬,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奔跑,仍有几个倒霉蛋不甚踩进裂缝,被地底的黑暗吞噬,这座伫立了漫长岁月的古遗迹终是伴随着它坚守了千年的秘密一同毁灭了。
李岚轩似乎听到了地底传来的哀泣,悲如万鬼同哭,让人心底发凉,他不敢回头,生怕慢一步便会成为那万鬼中的一员。
当众人有惊无险跑到安全之地时,地震依然没有停止,像是地底有一个怪物还在垂死挣扎。
幸存下来的人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喘口气,李岚轩喘息着回望逐渐坍塌的遗迹,大概是因为地下拥有着巨大的空洞,整个古国都在往下塌陷,周边的沙土向中心流动,宛如那里有着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无底洞,要将一切都拖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其他人在哪?大夫……”经过这么长一段距离的逃亡,俞千戈也不禁气喘如牛,何况他还背着一个人。
崔忌撑着膝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他说不出话来,但稍微喘过气来还是尽力向那边跑去,为俞千戈带路。
白烬与李岚轩紧随其后。
驻扎在外围等待的人也感受到了地动,受惊的骆驼和马匹在大地的震怒下想要挣脱缰绳四散奔逃,可是在这样的大漠深处,若是没了骆驼,想要凭人的双脚走出去何其困难。
“不要待在会有落石的地方!将骆驼和马牵到空旷处去,别让骆驼跑了!”来自归雁城的士兵临危不乱,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即便是在天灾面前也不会退缩。
“丁头,你带几个人去帮老赵转移伤者!魏姑娘,你们先去避难吧!”
崔忌不在,负责临时指挥的执戟长焦急地安排着。
魏秋摇摇头:“我也带人去帮忙照顾伤者。”说完,她没给执戟长劝阻的机会,招呼自己手下的人一起帮忙。
执戟长无可奈何,这位姑娘的倔强他可是体会过了,当时正是他率兵接应的这群江湖人,沙鹰帮的人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魏秋双臂脱臼,行走时不好掌握平衡摔倒在地,沙匪见机扑了上去,这姑娘的第一反应不是求救,而是一个翻身,抬脚踹开最近的一个匪徒,就地一滚,避开另一个匪徒砍来的刀,然后用力一脚踹在那匪徒脸上,把人踹出去三尺远。若不是李岚轩及时过去将她拉起,这姑娘怕就是死了也不要喊一句救命。
执戟长管不了她,只得由着她去,自己专注眼前的事。
“崔副尉他们回来了!”
执戟长冲声音的方向回头,崔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气喘吁吁道:“老赵……在哪?邵大人受伤了!快点!”
执戟长不敢耽搁,亲自带崔忌和俞千戈去安置伤者的帐篷,路上刚好遇到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崔忌急忙拽住他,拉到俞千戈面前:“老赵,大人受伤了!”
军医老赵赶忙看了看俞千戈背上的邵洺,墨烟的黑色斗篷下,血色已经渗透出外衣,邵洺双目紧闭嘴唇发白,陷入昏迷。
老赵脸都白了,急忙让俞千戈把人背进帐内的榻上。他可听说了,这是京中来的大官,他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的那种,要是真折这了,他那担待得起。下去过地宫的几个人中,怎么就这位爷伤得最重?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老赵抽出腰间的小刀,一边划开邵洺的衣服,一边让人去拿各种伤药和针线。
伤口被粗略地处理过,但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流了很多血。
老赵小心翼翼割开缠绕的布,伤口很长,但没伤及要害,邵洺此时陷入昏迷主要还是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
一名士兵抱着药箱跑进来,老赵接过打开,瞪了那小士兵一眼:“弄盆温水来!”小士兵转身又跑了出去。
老赵将药箱放在一旁,搭着邵洺的脉搏皱着眉沉默了一会,熟练地找出各种伤药,然后开始清理伤口。潇潇已经赶来,在旁边搭手。俞千戈默默走出了帐篷,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崔忌在听了手下报告的什么事后匆匆走了,有军医在,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白烬站在灯火的角落,静静看着。好像每个人都有事情忙碌,只有他无所事事,来往的人从他身旁路过,为了不碍事,他又往后退了退,他看着昏睡的邵洺,静若深雪。
地震停了,但外面的喧闹还没停止,白烬默然听着,似乎是有骆驼挣脱绳索跑失了,人们正打着火把在周围寻找,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清理好伤口,用湿布擦去流出的血,老赵专心致志为伤口上药止血,潇潇是个好帮手,她细致体贴,又聪明伶俐。
大概是因为药粉刺激的疼痛,邵洺在昏睡中皱着眉头,肌肉不自觉收缩,又有鲜血流下来。
潇潇用手里已经染红的湿布轻轻地擦,一边心疼地俯在邵洺耳边柔声哄着,也不知道现在邵洺究竟能不能听见。
血止住了,老赵也松了口气,将双手洗干净擦干,潇潇已经将特别处理过的针线在沸水中煮过,老赵捻起细针,就着烛光开始缝合伤口,潇潇端着烛台靠近些,为了不让烛泪不小心滴落,努力稳住自己的双手不晃。
细针插进皮肤,邵洺身体下意识一颤,潇潇关心则乱,手不自觉抖了抖,老赵不愧是见惯了鲜血断肢的大夫,沉稳地提醒潇潇:“小姑娘,别慌。”
潇潇咬着嘴唇点头,余光发现一直静默无声站在角落的白烬,转头向白烬投去求助的目光。
白烬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还是走过去,单膝跪地握住邵洺垂下的手。
他的手好冷,白烬不禁用了点力握紧,好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
这样他是不是能少冷一点?白烬不知道。
邵洺的手也紧了紧,白烬明白,他的伤口一定很疼,可在地宫里,他一句也没说过。
缝好伤口,换上新的绷带,军医老赵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大人是否曾经受过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