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已是巳时,可抬头望去,苍穹还是灰蒙蒙一片。
马车悠悠行驶在街道上,天气寒冷,街上行人不多,马车内的丽人掀开小窗竹帘,注视窗外之景。
很多年了,距离她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多年以前,那时的她还是个无忧无虑,恃宠而骄的孩子,只因觉得出宫有趣,硬要陪着皇弟拜访他的老师,谁也劝不住她,如今想来,也自觉好笑。
唇边笑意还未成,便听见随身的宫女小声提醒:“殿下,相府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易青丝收回思绪,放下竹帘。
“不必刻意隐瞒身份,就说我来探望小邵大人。”易青丝淡淡吩咐,擦去手指上细微的水渍,那是刚才融化在她手上的雪花。
小宫女应下,下车叩门,不一会儿,小宫女回来禀告一声,请主子下车,易青丝拢了拢温暖的大氅,用兜帽藏起容貌,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小宫女打起油纸伞遮在主子头顶,挡下纷纷扬扬的白雪,相府的老管家亲自迎出来,引易青丝往大堂暂坐。
“长公主殿下突然驾到,有失远迎,小民惶恐,只是相爷早朝还未回府,还请长公主殿下稍等片刻,小民立马派人告知相爷。”老管家一边在前带路,一边说着。
易青丝摆手:“不必多事,本宫是来找邵洺的。”
老管家话头一顿,下人来报时说过,但,这不合礼数,可对方又偏偏是这位连皇上也要让着三分薄面的长公主,老管家左右为难。
易青丝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的人,轻笑着问:“你家潇潇姑娘呢?”
老管家陪着笑,寒冬腊月,可他的手心还是渗出一层薄汗:“少爷久病不愈,潇潇在房内照顾着呢。”
易青丝笑而不语,不怒自威。
老管家无可奈何,不敢忤逆公主,只得让人去叫潇潇,抬手请易青丝先坐下:“天寒地冻,还请长公主殿下先进屋喝一杯热茶。”
廊下有一株腊梅,正是花开时节,幽香染雪。易青丝在椅子上坐下,老管家已让人燃起火炉,寒意退缩开,易青丝端起茶碗,撇开漂浮的茶叶,白烟袅袅。
易青丝含着笑意,与老管家闲聊。
“素闻邵相爷节俭,今日得见,确是千真万确。”
老管家低着头保持得体的微笑,不敢抬头直视易青丝。
“相爷常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其位自当某其职。清正廉洁,上为天子分忧,下为百姓请命,丞相这个职位,自古有来不就是为了这些事?没有哪个天子设立这个位子是希望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贪赃枉法,也没有哪个百姓喜欢有一个人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为了死死踩在自己头顶,枉顾万民生死。相爷所做不过都是应当为之的‘本职’,而当遵守‘本职’也成了需要被人大肆赞颂的事实,才是需要身居高位者该反省的。”
易青丝低低笑了声,意味不明:“可惜人性恶根深种,又有多少人还记得,有多少事是‘本该如此’的?”
易青丝话锋突然一转,饶有兴趣道:“所以邵相爷节俭下的,可是都被你家少爷花了去了?”
老管家呵呵笑道:“长公主殿下说笑了……”数九寒天,可他却觉后背微湿。
“确是说笑,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自觉有些言过,易青丝无意为难,一笑置之。
说话间,潇潇急急踏雪前来,进门就拜。
“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潇潇有苦难言,这位姑奶奶怎么突然来了?但面上还是得将礼数做周全。
易青丝将茶碗递与身边侍从,站起身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不容置疑。
潇潇为难道:“公子风寒不愈,怕侵染了公主贵体……”
潇潇话还没说完,被易青丝不徐不疾打断:“他还没死吧?”易青丝浅浅笑着,气定神闲:“没死,总还能见我一面的吧?”
潇潇觉得自己此时就是那吃了黄连的哑巴,在易青丝的凌人盛气下找不到几个辩驳的理由。易青丝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她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不是好打发的。
见潇潇迟疑不定,易青丝干脆擦过潇潇身旁往院中走去,在门口处停了停,回身侧头看着潇潇:“走吧。”
潇潇简直欲哭无泪,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想着能有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长公主殿下,这不合礼法……”老管家往前站了站,让易青丝看向自己,面露难色道:“长公主如此,只怕受人非议,小人们担不起令殿下名声受损的罪名呀!还请长公主殿下缓步,小人自会告知少爷,公主殿下厚爱,待少爷病愈,想来会亲自告谢公主恩情。”
老管家说得情真意切,易青丝也不恼,笑吟吟说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之事,还请诸位莫要宣扬出去,免得坏了我与小邵大人的名声。”
话已至此,老管家也不由苦笑,这位公主殿下要做的事,可真是谁也拦不住。
潇潇无奈,上前引路。易青丝微微颔首,缓缓跟随其后。
小院打理得很干净,院中有两棵西府海棠,此时不是花期,空留着曼妙枝条盛着莹莹白雪。
易青丝记得曾在书中看过,西府海棠喜光好阳,这两棵海棠树都长得很好,想来平日里,这小院中阳光甚好,花开时节,海棠花迎风峭立,明媚动人,如梦似锦。
树下有一张石几,覆了雪,看来主人很久未曾使用它了。
易青丝踏上檐廊拍落袍角雪花,推开紧闭的房门,淡淡墨香溢出。易青丝掠过书架上摆放整齐的厚厚书册,经史子集,也有些不被大家所耻的杂书,天文地理,从古至今。易青丝不觉轻笑,他那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个饱读诗书的,可偏偏,他就是读了,比那些读书只为功名利禄的人,他要纯粹得多。
易青丝没去碰那些书籍,走向窗边的桌案。
桌案上有一副未写完的字,“彼采萧兮”,飘逸灵秀,似是写者一时兴起,有感而发,却又不愿言明。
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御赐的贡墨。邵公子向来喜好享乐,便是寻常几笔也不愿怠慢自己。
易青丝在心中默念诗句,她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墨香眷恋,久久不散,也不知是写给谁的。易青丝压下心中苦涩,至少,不是写给自己的。
邵洺回京那日,她在廊下等他路过,他说,怎敢误佳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她故意装作不明白罢了。
易青丝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煜亲王易恪忌惮母后一族的势力,在外多次打压,在内禁止母后与宫外亲人联络,为保全年幼的一对儿女,母后一直在忍受,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苛责对待。
易恪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势必要让年幼的皇帝彻底孤立无援,成为他的傀儡。在易恪的步步紧逼下,母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有实权的皇弟和身为宫中女眷的她又做得了什么?无论如何在人前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她终归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少女,只能在无人时偷偷躲在树后哭泣。
“嘘,有人过来了。”
少年拉了她一把,好让树旁的花丛彻底遮住她的身体。
易青丝先是吓了一跳,又乖乖安静下来,忍住抽泣。她确实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许是顾及她脆弱的自尊,少年只是看着花丛外的小路,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她腕间的衣袖上。易青丝想,他本来打算默不作声离开的吧,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过路的宫女不知有什么急事,走得匆匆忙忙,没有留意蹲在树后花丛中的两人。见宫女走远,恼羞成怒的易青丝没好气地甩开少年的手,端着公主的架子,威胁少年不许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少年只是淡然一笑,好脾气地连连称是。
易青丝提起裙摆转身就走,慌忙得连少年的名字也没想起问。擦干眼泪,她还是那个刁蛮跋扈的长公主,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皇帝的亲姐姐。
后来发生了很多,阴谋诡计,局势动荡,她也知道了少年的名字,邵洺,太傅邵璟的独子,在外学艺回京不久。坊间流言蜚语众多,那些人说,他是被逐出师门回来的,因为他在新婚之夜杀了师兄刚进门的新娘,丧心病狂。
易青丝将信将疑,她印象中的少年,文雅潇洒,笑起来眉眼弯弯很好看,又有点儿没心没肺,任性风流,让人看了心生喜悦 ,又或者,这份喜悦不过是她不肯说出口的偏爱?
易青丝牵牵唇角,可笑,却又笑不出来。
“走吧。”
最终,易青丝轻声道,转身走出书房,风姿绰约,高不可攀。潇潇守在书房门口,见易青丝出来,欠身行礼。
易青丝眼神扫过潇潇紧张握住的手,淡然道:“放心,我并非为破坏他的谋划而来,只是,他们两人事事瞒着我,令人厌烦。”说到此,易青丝冷冷笑了声,她说的是易疏和邵洺。
“今日之事莫要宣扬,本宫自会处理妥当,小邵大人久病,你且好生照顾,不会有好事之人再来打扰。”四下无外人,易青丝表明态度。
潇潇一怔,郑重道:“谢过长公主关照,奴婢定会照顾好公子。”
易青丝微微颔首,走出小院,潇潇急忙跟上去相送。
目送易青丝乘车离开,潇潇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这位雷厉风行,喜怒无常的长公主她着实应付不来,但潇潇并不怀疑易青丝所说,她是站在皇上与公子这边的。
回身,潇潇忽地想到今日落雪,该去把公子书房门窗关好的。一路急走回到小院,潇潇跨进书房门内,却见一人正站在书桌后,长剑负身,胜雪白衣在这样的寒天略显单薄,不染人尘的气质衬得他似踏雪而来的仙人,遗世独立。
潇潇错愕不已,脱口而出:“白公子?”
白烬似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潇潇问道:“他在哪里?”
潇潇一时沉默,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白烬,他本该是局外之人。
白烬想了想,试探着问:“卢阳?或是渌州?”见潇潇神情一动,白烬淡然解释了一句:“我曾在徐江城见过他。”
潇潇抿唇一笑,轻声道:“既然公子不曾说过,潇潇也不会多说,白公子见谅。”
“我说过,若他没去找我,我便来找他。”白烬垂着眸,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回过头来,白烬才发现天下太大,他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他挂念之人,只知道,他是相府的公子,于是他便来了,等不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潇潇不语,只是看着白烬。
许久,白烬点点头,走出书房。
“告辞。”白烬说道,点足掠上屋顶。
潇潇知道有两名暗卫一直守卫在周围,但他们并没有阻止白烬来去,唯有这个人,公子吩咐过,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阻拦。
眼见白烬离去,潇潇暗叹,走上前打算掩上窗户。
天色阴沉,这场雪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潇潇走过书桌,却发现桌上原本的那副字旁多了几个字,潇潇借着窗口透来的光望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
墨迹尚新,浅浅几笔,规矩秀气,笔法恍惚同顾云间有几分相似,只是力道弱了些。
潇潇看了会儿,转身关上木窗,屋内光线骤暗,再也看不清。
胡不归?
出了裕晋关便算是出了渌州,许仪看着满目烧毁的建筑,时过境迁,疮痍仍在,只有部分用以抵御外敌的建筑得以修复。
樊麟下马,与前来迎接的北越驻军将领交谈,今夜他们要在此处暂歇。
许仪踩住脚蹬先行下马,落地时脚下一软,好在一旁的侍卫及时扶了一把。
樊麟虽贵为王族子嗣,却更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风餐露宿也不见怨气,依然坚韧冷酷,与此地驻守的将领谈笑风生。
许仪活动活动快散架的筋骨,才伸手将许莜从马上接下。许莜一言不发,只是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和士兵,往哥哥身旁缩了缩,紧紧抓着许仪的手。
许仪笑着抚摸许莜的头发,让她安心,牵着许莜跟上樊麟。
前方的樊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步停了停,侧耳听将领回报事宜,待许仪走近了些又继续往前。
一连赶了好几日的路,难免人困马乏,随便吃了些东西众人早早睡下,许仪见许莜睡稳,走出军帐。
月上枝头,狼啸荒野,值守的士兵互相交接,长夜漫漫,注定有人孤夜难眠。
樊麟坐在篝火旁一个人自斟自饮,他脚边已经有一个空坛,见许仪过来,樊麟将自己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