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抬头,看到纯懿时眼眸明显亮了起来,扔下手里的一根小树枝,朝着纯懿扑来:“纯懿姑姑!”
纯懿搂住他,却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反而胸腔中满是悲凉。她甚至带着些绝望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不是……”
恺之还没回答,一个男声已替他说道:“是徐秉哲这个小人!”
“徐秉哲?”纯懿震惊不已,“他不是汴京府尹,怎么会……”
二皇子从纯懿身后走来,抱起恺之,一向温和的面容上带着愤怒之情:
“恺之被灯铺的郭掌柜藏了起来,本来是可以躲过虞娄兵士的搜捕的。徐秉哲这个叛臣,为了讨好虞娄人,亲自带着人将恺之搜了出来。郭掌柜一家也被牵连,郭家老大死在了虞娄人刀下,郭家其他人好不容易才保下了命来,然后都被划入了北上队伍里,就在后面的第五队。”
纯懿恨到咬牙,一直到两日后唐括国相来通知她准备出发时,都仍是愤愤不平,难以消解。
“身为汴京府尹,他竟然背叛大庆!”坐上简陋的马车,纯懿对着几个姐妹们恨恨地道,“竟然还将恺之交给虞娄人,他枉为人臣,应该被夺官流放,牵连九族才行!”
其余几位帝姬和皇子妃嫔都是低眉搭眼的,身子无力地随着马车摇晃,像是一群失了精气的木偶人一般。听纯懿一路上中气十足的痛骂徐秉哲,邢王侧妃陆氏终于忍不住了。
“纯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她有气无力地开口,连眼皮都懒得抬起一下,“大庆都不在了,我们都落到了虞娄人手上,又能拿他怎么办呢?你还能真去夺了他的官,严惩他九族不成吗?”
纯懿骤然噤声。
“更何况,大庆大厦将倾,他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又何必被你这般批判?至少,他没有被虞娄人像赶牲畜一样驱赶着上路,谁又能说他做错了?”
陆氏似乎是憋了许久,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完后再次耷拉着眼皮沉默下去。
纯懿看了看陆氏,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其他几位娘子,双唇几度开合,最终也不再开口,跟着沉默下来。
天色渐晚,本该到了平日里惯常扎营放饭的时候,今日队伍却一直埋头前行,甚至还加快了些速度。裴明心从外面进来,小声对着纯懿道:“听说有一队在前面已经建好了营帐,我们今日要一直赶到那里,与他们汇合。”
纯懿胡乱点头,又瞟了一眼犹如泥塑般的其他娘子。
她们似乎是彻底死了心,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木偶般跟着大家,让前进就前进,让停下就停下,已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就算纯懿将自己东奔西跑努力打探来的消息双手奉上,她们也连一眼都懒得看。
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纯懿只觉得胸膛中沉沉压着什么,不能对着她们发火,却又难以自己纾解,只能憋着坐在马车上。然后在马车终于到达地方的时候,她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了车,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唐括国相从旁边脚步匆匆而过,迎向从前方已亮起灯烛的大营中走出的一人,大笑着道:“许久未见了,路上还顺利吗?”
一道低沉的熟悉声音随着夜风,飘入纯懿的耳中,简单回:“还不错。”
纯懿骤然转头。
那边与唐括国相站在一起的高大身影,果然是延陵宗隐。此刻,他正与唐括国相寒暄,可那深沉黝黑的一双眸子却直勾勾盯着纯懿,额上的金属额饰发出幽寒的微光,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坚硬和冷厉。
与纯懿的视线相接,他对着她微扯起唇角,甚至还很是有礼的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很是周正的样子,让人无可指摘。
纯懿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与唐括国相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唐括国相不住点头,指挥着自己的兵士进入大营,而延陵宗隐却迈开长腿,朝着纯懿大步而来。
他瞥了眼纯懿的面色,挑眉:“怎么了?路上走得不顺心?”
此刻,光是压抑着胸腔中看到他后翻涌更甚的愤懑,就要耗费纯懿的全部意志,她实在没有精力与他纠缠,只学了刚才车上几位娘子的样子,耷拉着眉眼,从延陵宗隐身边安静绕过,想要离开。
延陵宗隐自然不会这样放她走。他一只大手轻松圈住纯懿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揽回到他身前,俯下些身子,仔细去看纯懿的神情,再开口时就已经满是笃定:“这样死气沉沉的,这可不是你的做派。谁惹你生气了?”
纯懿忍了又忍,去推他的胸膛:“没有。”
“别骗我,”延陵宗隐轻松钳制住她的反抗,反而将她揽得更紧,几乎是紧扣在他身上,“在我面前撒谎,你还太嫩了,纯懿帝姬。”
纯懿咬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手上脚上却拼了命的又是推又是踢,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挣脱他的禁锢,可到了后来,却几乎成了泄愤一般的拳打脚踢。
她的这些花拳绣腿招呼在延陵宗隐身上,与给他挠痒痒差不多。延陵宗隐身体随着纯懿的动作轻轻摇晃,唇边笑意却越来越大,甚至在她喘不上气,被迫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略带满足的开口调侃:“我就说呢,刚刚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是谁。现在这个才是纯懿帝姬嘛。”
纯懿终于忍不住了。她抬头,通红的眼中含着燃烧的怒火,直直盯着延陵宗隐。
“都是你!”她带着哭腔,愤怒捶打着他宽厚的胸膛,“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每说一句,她就在他胸膛上捶上一拳。随着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落下的拳头也越来越密,最后终于还是延陵宗隐看不下去她几近疯狂的举动,左臂勾着她的腰肢,控制了她的身体,右手捉住她的两个腕子,将她双臂提在头顶。
“纯懿帝姬,你讲些道理,我已经十几日没见过你了,怎么又惹到你了?”延陵宗隐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更低了一些,“在别人那里受了气,到我这里撒泼,嗯?”
最后那个“嗯”唤回了些纯懿的神志。她这才惊觉,延陵宗隐说的没错。
这一次她的失态,与其说她是在气他恨他,不如说她是在他身上发泄着近几日积攒的无处宣泄的憋闷与愤恨。
纯懿垂下了脑袋,声音瓮瓮的:“……你不是在第五队?为什么会赶到我们前面,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阴谋?”延陵宗隐正想说什么,黑塔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黑塔显然是有什么事想来汇报,但看到眼前这幅两人几乎交叠在一起的暧昧场景,又停下脚步,不敢继续靠近,只期期艾艾地在原地徘徊,欲言又止。
纯懿对延陵宗隐示意,趁着他转头去看的机会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离开他的势力范围。
黑塔见两人分开了,这才敢上前,对着延陵宗隐小声耳语什么。延陵宗隐一边听着,视线却一直定在她的身上,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冷笑,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带着黑塔大步离开了。
纯懿长松一口气,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
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延陵宗隐就悄然出现在她的身侧。
身为俘虏,纯懿已经许久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了,都是与一同上路的娘子们挤在一起睡。而这日从胙城出发时,原本的第二队和第三队打散重组,今晚与她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娘子,好几个都是第一次同屋共眠。
纯懿完全不掌握她们的作息习惯,紧紧咬着唇瓣,连一丁点响动都不敢发出。
可她这幅样子似乎却刺激到了延陵宗隐,他动作更加狂放,坏心地想要让她出声,逼得纯懿只能将右手攥成拳头咬入口中,在手背上留下两排深深的齿痕。
延陵宗隐失笑。他恶劣地将她的手扯出,强迫她微微痉挛的五指平摊在身侧,然后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上面,五根手指一根一根并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掌控她的每一次战栗。
“阴谋?”他喘着粗气,在她耳边暧昧地舔舐,“我会阴谋,但是对你,我更喜欢用阳谋。”
第二日早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纯懿总觉得娘子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古怪,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打量和嘲弄。纯懿身子其实难受的紧,腰肢酸软,双腿更是无力,可面对着这种视线,却不由觉得心虚又自厌,一刻都不想与她们待在一起,一个人走出了木棚,坐在只剩下袅袅白烟的火堆旁发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在等我?”
延陵宗隐面上带着飨足的笑容,神清气爽地站在纯懿身后,对着她挑眉,然后弓下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看来昨夜……是真的得了舒爽,一大早就忍不住来找我了?”
纯懿悲哀的发现,她现在甚至习惯了延陵宗隐不时的轻浮言语。这些在之前能让她羞愤欲死的话,现在已经对她没有任何杀伤力。
毕竟,已经被野兽啃断了骨头,谁又在乎被蜘蛛咬上几口呢?
纯懿点头,甚至还能挤出些笑容来:“是啊,我来找你,想趁着你心情好,求你一件事。”
“哦?”延陵宗隐来了兴致,一撩袍角坐了下来,“我今日倒确实是心情不错,你想求我什么,说来听听?”
“给我一匹马,我跟着你们骑马。”纯懿道,“我不想跟她们坐在一起。”
延陵宗隐仔细打量纯懿,忽然一笑:“所以昨日,是她们惹你生气了?”
纯懿不认为有必要认真给他解释,直接点头应下:“对。”
延陵宗隐身子后仰,双臂撑于身后,歪着头看了纯懿许久,终于勾唇,干脆道:“行。”
再出发时,纯懿便有了一匹马,歪歪扭扭跟在大庆马队的最后面。
她其实并不太会骑马,十二皇子心疼她,一直护在她身边,帮她控着缰绳,不时看一眼走在前方神情莫测的唐括国相,低声问:“纯懿,你的马是哪来的?看唐括国相的样子,他好像不知道你要骑马?”
纯懿对着他抿唇一笑,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打算告诉他。
十二皇子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穿过纯懿,凝在她的身后某处。
纯懿随着他的视线转头,正看到两个虞娄兵士抬着一个小小的身体走向路边。他们神情轻松,甚至还有说有笑的,到了路边随手一抛,那个软绵绵的身子就顺着杂草一路滚落,压过荆棘丛,一直到最后卡入石头缝隙,这才停下了翻滚,不动了。
大概是疼了,伴随着虚弱无力的哭声,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缓缓从石缝中伸出,在虚空中尝试抓握什么,很快又无力坠落,再没有动静。
纯懿认出了那件衣裳。她失声喊:“二十二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