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宗隐恨得咬牙。他看着纯懿当真光裸着雪白的身体走出门外,故意不开口阻止她,就是等她服软,回来跪在他脚边求他帮她。可纯懿甚至都已经开始迈下第一阶台阶,她的脚步却仍然平稳,脊背也依旧笔直,昂首挺胸,丝毫不惧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延陵宗隐紧紧捏拳,一双黑眸眯起,视线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纯懿的背影。
纯懿内心却远没有她表露出来的那么镇定。每踏出一步,她的一颗心就往下沉几分,待到眼看着就要走完短短的几节台阶,彻底暴露在许多虞娄人的视线中时,纯懿几乎绝望,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回身去找延陵宗隐求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纯懿心下一松,唇角飞快翘起,又很快压下,将头昂得更高,迈出最后一步。
身形显露在门口的同时,她的身上落下了一条黑色大氅。大氅对她而言太过肥大,将她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下摆却拖在地上,沾上了尘土,还将她绊了一个趔趄。
大氅前襟便微微敞开,雪白的身子飞快一闪,又被一个高大健壮的身体牢牢遮挡。
延陵宗隐将她压进自己怀里。她的身体赤裸着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视线毫不避讳地向下扫视,却又伸展双臂,将这抹春色限定在自己身前。
“你就这样去?”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怎么,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想试试几个人一起上的滋味?”
纯懿抬眸,平静看着他:“你让我去牵羊礼,我只是听你的话而已。至于几个人不几个人的……”
她忽然咬住下唇,表情隐忍,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厌和耻辱,凄然一笑:“我是一个奴隶,我的意见,有意义吗?”
延陵宗隐揽着她的大手越掐越紧,让纯懿有些疼。她却咬牙隐忍着,维持着现在的表情,与延陵宗隐对视。
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延陵宗隐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酝酿着风暴,许久之后,他仍牢牢盯着纯懿的双眼,却忽然扬声唤道:“黑塔!”
黑塔不知道从哪里现身,一眼都不敢朝着纯懿的方向瞟,埋着头行礼:“郎主。”
延陵宗隐冷声道:“脱衣服。”
黑塔有点懵,他愣愣抬头:“什么?”
延陵宗隐却忽然暴怒。他厉声喝道:“脱衣服!”
不管纯懿再不愿意,牵羊礼还是按时开始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曾经都是天潢贵胄,各个仪表堂堂、妆容精致,现在却都是头发凌乱,身披一张肮脏的、泛着灰黄色的羊皮,手上拴着一根毡条,排成长长的一串,埋着头绕场一周,然后进入虞娄祖庙,向着虞娄先祖跪拜行礼。
男人们倒是还好,虽然这些贵族宗室们平时也很是不屑于乡野村夫在夏日劳作时赤裸上身,但露着也就露着了,被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娘子们此刻就犹如走在刀尖上,满脸涨红,全身几乎蜷成一团,双手不住拉拽着背上的羊皮,努力想要多遮挡一些身体。
可又怎么能遮住呢?在或泛着暗黄、或已成灰黑的肮脏的羊皮之下,白皙的肌肤格外明显,甚至被衬托得更加晶莹美丽。
围观的虞娄男人们面带兴奋,眼神中全是不怀好意,直勾勾盯着娘子们美丽的身体,甚至还有那互相讨论、指指点点的,逼得娘子们各个羞愤不已。甚至有几个人眼神空洞,脸上连屈辱的神情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漠然和死寂。
纯懿站在延陵宗隐身后,看着下面那些熟悉的人,绝望地闭了眼,掩去眸中的灼热和酸涩。
坐在前面的延陵宗隐明明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了纯懿的神情。他微侧了头,嘲讽道:“早上不是还挺有勇气的?连看着都受不了,还要亲自去试试?”
纯懿深深呼吸,这才睁眼,俯下身子,凑近延陵宗隐的耳廓,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向他示意:“看到了吗?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延陵宗隐的视线跟着纯懿的指点,有些漫不经心地在那几个娘子身上一一掠过。
纯懿轻声道:“她们活不了了。”
延陵宗隐扬眉,重又仔细看了那几个人一圈:“你怎么知道?”
这种情况下,纯懿竟然还笑出了声。她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可以认出同类的。”
延陵宗隐听明白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他猛然扭头,犀利的目光锁定纯懿的脸庞。
纯懿眸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凄惶又坚毅。
在她这样的神情中,延陵宗隐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他的经脉,飞快窜遍全身。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仅仅一念之差,如果今早他没有阻止纯懿,让她来了这牵羊礼,她真的会死。
她看着柔弱,身上却带着历史悠久、承平富裕的王朝浇灌出来的,深植在骨子里的骄矜和倔强。
一种他从没在虞娄女人身上看到过的韧劲。
耳边的欢呼忽然渐渐远去,一片寂静中,延陵宗隐只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一下比一下更有力。
他有些疑惑地皱眉,视线在周围逡巡,想要找到这奇怪声音的来源。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延陵宗隐僵硬回过头,弃杯盏不用,直接举起旁边的酒坛,一饮而尽。
牵羊礼之后,虞娄人就要商议着为这些大庆的宗室皇族们分配个地方。纯懿自然是不能继续留在延陵宗隐身边听着了,被带出来与大家汇合。
借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纯懿逮住杜家娘子,阴阳怪气地祝贺她,马上就又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又是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提醒她要抓紧唐括国相,毕竟比她美貌的娘子多得是,刚才唐括国相的目光可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
杜家娘子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可听到后面又深以为然,狠狠白了纯懿一眼,也顾不上跟她争吵,穿上衣服就急慌慌地出门去了,想必是去找唐括国相告状诉苦,顺便求他一定记得要她回府。
纯懿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回过身,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嘉荣帝姬。
纯懿有些惊讶,对着她行礼:“嘉荣姐姐。”
因着汴京被围的时候,纯懿曾经与显德、嘉荣一起尝试逃跑,虽然最后被延陵宗隐截了回来,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嘉荣要比旁人更亲切一些。
嘉荣点头,目光中带着些深意和探寻,在纯懿身上打量一圈,柔声开口:“刚才……没有见你。你避开了吗?”
嘉荣隐去了“牵羊礼”三字,纯懿却是明白的。她脸上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捏紧了袖角:“对……我……”
纯懿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她解释,嘉荣已经微微点头,打断了她的话。
“挺好的,”她轻声道,“希望一会儿……你也能避开。”
嘉荣慢慢走开。纯懿站在原地目送她清瘦的背影远去,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已经尽力,至于能不能避开……
纯懿缓缓坐在地上,屈起双膝,将自己的脸埋进膝头,一行眼泪无声滑落,没入衣衫之中。
等待总是难熬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队虞娄侍女进来,每人手中都带着一根木简,面无表情读出其上的名字。
第一批人数最多,有十几人,后面的人数就少些,有的一批是五六人,有的只有两三人。被点到名字的娘子们就站到侍女身后,人齐了清点无误,就被带出屋子,分别走向自己的前路。
纯懿一直等到最后,直到满满当当的屋子里只剩下十几个娘子,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的一颗心高高悬着,也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有没有成功,更不清楚自己被安排到了哪里,只能安静坐在原处,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最后一位侍女也带着叫到名字的娘子们离开了。就在剩下的十几位娘子都面面相觑,很是不知所措时,一位老嬷嬷推门进来,在大家紧张的注视下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开口:
“各位没被选中,就跟着黄嬷嬷我去洗衣院,为主子们浣洗衣裳,尽份心意吧。”
洗衣院。她没被任何人要走,是要去洗衣院。
纯懿一直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面上就带出了明显的喜意。她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与其他半是惶恐半是惊喜的娘子们一起,跟在那位黄嬷嬷的身后,向着虞娄宫廷深处走去。
洗衣院的条件自然不怎么好,一排简陋的小木屋,一排黄土砌起的通炕,中间的屋墙都是单薄的木板,似乎一用力就能推倒似的,纯懿在墙的这边,都能听到墙那边隔壁屋子的说话声。
可纯懿唇边一直带着愉悦的浅笑,在收拾着单薄破烂的被褥的时候,也都是手脚麻利,动作轻快。
她的计划成功了,她没有被要到延陵宗隐的府上,也没有被要到哪个年过半百、或是癖好独特的虞娄人府上。只是洗衣服而已,不枉费她两次故意找茬与杜家娘子吵架。
就是延陵宗隐估计心情不怎么好……不过无所谓了,她现在在宫里,还日夜都与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小心一些不要落单,延陵宗隐只要稍微要点脸,就不能再对她如何。
纯懿想的很美好,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延陵宗隐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
“想躲开我,嗯?”他用力动作着,一下一下都毫不留情,粗重火热的呼吸喷在纯懿后颈,一只手圈握着纯懿的两个腕子,压制着按在薄薄的木板上,另一只手捂在纯懿唇上,强迫她吞下所有的痛呼和哀求。
“计划了很久了吧?从来虞娄的第一天起……甚至更早,就为了今天做准备了吧?”延陵宗隐想到今日大殿上因她而起的一场争执,越说越是心中恼恨,动作便更加粗暴孟浪,凶狠压在她的耳边,狠狠道,“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