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果儿和扎娜正靠在一起烤火,家里的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两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挟着怒意迈入屋子的男人时,两人面上有明显的畏惧,却没有多少惊奇,似乎是已经预想到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
延陵宗隐也敏锐发现了这一点。他沉声开口:“她呢?”
孛果儿安抚地拍了拍扎娜的手背,自己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丫头已经离开了。”
在刚刚问出口的刹那,延陵宗隐也已经预想到了这个回答,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心里控制不住地腾起一阵怒火。现在纯懿不在这里,他的火气便全数朝着孛果儿撒去:“就是你帮她换了样貌?”
孛果儿知道说谎没用,也没有尝试欺瞒,诚实地点头认了下来:“对,是我。”
延陵宗隐黑眸眯起。他定定盯着眼前这个一脸憨厚的虞娄大夫,手指将刀柄捏的更紧,甚至还将大刀微微上抬了几分。虽然没再说一个字,可他浑身上下萦绕的杀意,明显到让不通武艺的孛果儿和扎娜都不由打了个哆嗦。
黑塔和几位熟悉延陵宗隐的亲兵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延陵宗隐一声令下,就血洗这座宅子。就在这时,孛果儿却忽然动了。
他竟然主动上前几步,走到延陵宗隐面前,对着他恭敬行礼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条,放在手心里,双手呈给延陵宗隐。
延陵宗隐却没有接。他扫那纸条一眼,将视线重新放在孛果儿身上:“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丫头没说,也不让我问。”孛果儿实诚地摇头,“但是她临走之前,将这个交给了我,说如果有人找来,就用这个保命。”
孛果儿倒是一五一十的全都交代了,一点儿都不隐瞒。延陵宗隐又扫那纸条一眼,冷嗤一声:“保命?就这么个东西?她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孛果儿不敢说话了。他只是继续将那纸条捧在延陵宗隐面前,埋着头等待。
沉默良久之后,手上一轻,延陵宗隐还是接过了那纸条。他单手一甩就将那纸条展开,拎到眼前,微侧着头,一目十行地看。
果然是纯懿那熟悉的笔迹。他曾经见过她的字,娟秀小巧,整齐好看,就是给当年的帝姬亲卫们写的诏令,也是极具美感,更别提他曾经截获的她写给陆双昂的家书了,里面每个字都透着绵绵情意,让当时的他冷笑许久,只觉差点酸掉了牙。
现在她倒是终于也给他写了封信。
不过与写给陆双昂的那些家书相比,写给他的这封字条就未免有些过于公事公办了。开头是一句客套的招呼,然后就立刻解释了自己逼迫着大夫给她换了容貌,求他不要随便杀人,伤害好心的大夫一家,又客气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以后还能见面,会连虞娄大夫的这份一起还给他,最后还不忘生疏地祝愿他万事顺遂。
话里话外,没有一点儿后悔和求饶的意思。
延陵宗隐不由咬紧了后槽牙。
还一人做事一人当,再见时一起还给他?按她这走得头也不回的意思,能不能再见还不一定呢,不求饶解释也就算了,竟然还给他画饼?
延陵宗隐觉得后背的伤口更痛了,当时被她捅的那个伤口似乎不准备愈合了似的,总是折磨着他,提醒着他她的又一次背叛。
而他,决不允许背叛。
延陵宗隐冷哼一声,随手将纸条抛到一边。他毫不犹豫举起大刀,架在面前这个大夫的脖子上,眼神阴鸷看着他,声音极轻:“爷要找的人你都敢藏,还想活命?”
黑塔等人立刻随着他的动作,也将手中武器举起。黑塔的刀卡在扎娜脖间,其他人则四散而去,踹开每一扇房门,将整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然后跑回来回禀:“郎主,没人了。”
延陵宗隐黑眸眯起。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孛果儿,手下微一使劲,孛果儿的脖颈上就多了一条血痕。
鲜红的血液唤醒了他骨子里的暴戾,更是让他这几日勉强压制的嗜血欲望喷涌而出。眼前这个人帮助了那个狡猾的女人,让她又一次愚弄了他,从他的手下逃脱,这对延陵宗隐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他应该立刻砍了他,然后在逮到那女人的时候,把他的头扔到她的面前。
她是那种善良到愚蠢的人,一定会痛苦万分,会跪在他面前求他,哭着发誓再也不敢离开他。
想到那样的画面,延陵宗隐浑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连眼睛都带上了些红色,掀起眼皮看着孛果儿,手下又加了些力气,欣赏着他面上控制不住流露出的痛苦之色。
站在他身后的黑塔也凶神恶煞地瞪着扎娜,只等自家郎主砍了那大夫,自己就立刻动手杀了这娘们。
可身体倒地的声音迟迟都没有传来。不知僵持了多久,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延陵宗隐却忽然撤了手。
他一个漂亮的手花,转而用刀柄在那大夫肩头重重一戳,将他推得一个趔趄,不由后退了几步,撞在一旁的药柜上,药瓶子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了一地。
一片狼藉之中,延陵宗隐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冷淡的一句吩咐:“把这医馆给我砸了。”
纯懿和陆双昂在道观失散,两人却都很有默契地回了孛果儿的医馆,又一起及时离开,找了个破庙凑活了一夜。第二天,听闻孛果儿的医馆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人却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事,都不由松了口气。
陆双昂还是有些担心,怕延陵宗隐还会回来找孛果儿他们的麻烦,想要去提醒他们离开。纯懿却劝住了他:
“昂哥哥,延陵宗隐为人睚眦必报,但只要让他撒了气,他也不是会抓着不放的那种人。现在已经砸了医馆,这事就算了解了,他不会再回来翻旧账了。”
陆双昂看着纯懿清澈认真的眸子,想到延陵宗隐这般带着伤还不依不饶追来的缘由,不知怎么,就觉她这话分外刺耳。
他开口就不由带了些挖苦:“这才多久,你倒是了解他。”
说罢,看着纯懿骤然暗淡的眸子,陆双昂才猛然醒悟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懊恼到无以复加,见纯懿只是默然转身想要离开,一阵恐慌顿时席卷而来。
他紧赶两步追上纯懿,从后紧紧拥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闪躲,不由将她锢得更紧,把自己的下巴架在她单薄的肩头,不住道歉:“琅琅,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刚刚失了理智,说错了话。琅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混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纯懿陷在陆双昂的怀抱中,已经是泪流满面,平静了许久才控制了情绪,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昂哥哥,你不用道歉。你的怨恨不甘,都是应该的,我没有立场责怪你。”
她第一次挣开陆双昂的怀抱,转身面对着他,仔细看着这张她从小看到大的熟悉脸庞,和上面增添的许多她有些陌生的纹路和神情,涩然开口:“你那么聪明,我在虞娄的事……想必你能猜到七七八八。你是陆家小公子,陆家军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你嫌弃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了,我……”
“没有,琅琅,你不要这样说。”似乎是生怕听到纯懿要说出的话,陆双昂急忙打断她。他急到眼圈都有些发红,眉间纹路更深,看着竟然一点儿都没有了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影子,反而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他急声道:“我不会……我怎么会嫌弃你。你是大庆帝姬,是天下最纯洁可爱的小公主,一直都是我配不上你。我生怕你会不要我,怕你要离开我,我又怎么会……”
他深深呼吸,声线颤抖着,紧紧握着纯懿的肩膀,认真看着她:“琅琅,我不是那些酸腐文人,天天说着之乎者也,现在又新加了什么节烈守贞。琅琅,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也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你现在还活着,还能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笑,对我发脾气,我就非常感谢上天垂怜了。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我们一起去走我们的未来,好吗?”
陆双昂的面庞上增添了风霜,眼中却依旧都是赤诚,与当年那个走马游花的少年郎别无二致。
纯懿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她投入陆双昂的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将眼泪都抹在他的衣襟上:“那我可要一直缠着你了,让你就是想甩也甩不开!”
陆双昂也紧紧回抱着她。他俯下头,在她发间轻吻,许诺般地:“好。要是你再消失,不管你到了哪里,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然后让你继续缠着我。”
短暂的争执之后,两人和好如初,甚至更加亲密无间。纯懿也终于放下了一直压在心里的包袱,连每日出门寻找余晚飞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她并不知道余晚飞那日为何没有依约前往道观,也不敢频繁在街上抛头露面。与陆双昂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再等十日,待第二个十日之期到来之时,再去道观碰碰运气。
而与此同时,余晚飞也在焦急寻找着纯懿。约定那日他前往道观之时,道观周围已经被延陵宗隐的部曲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急忙转去藏身,也就没能与纯懿他们碰头。
而此刻,看着迎面而来的一队骑兵,以及飞驰在最前方的延陵宗隐,余晚飞一边立刻转身低头隐于人群中,一边暗骂他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余晚飞只觉延陵宗隐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可急速前进的队伍并没有停下步子,而是掠过他们,继续前行。
待马蹄声终于渐渐消失,余晚飞这才松了口气。他与永嘉宗姬对视一眼,两人拉着旁边难掩惊慌的杜伽茹,飞快走入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
杜伽茹立刻甩开他们的手。她气哼哼的喊:“风餐露宿,躲躲藏藏,像是乞丐一样!不,还不如乞丐,就是连逃犯也不如!我真是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