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从来没有来过大理寺。大理寺监牢建在半地下,纯懿被关的监室石壁寒凉,在夜里湿冷入骨。她身上还穿着入睡时的轻薄寝衣,仅为着出门见人,在外面搭了一条披巾,现在,却成了她唯一可以用于保暖的衣裳。
纯懿紧了紧披巾,双臂环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倚靠在监室角落里出神。
临安朝廷所说的太后并不是她的母亲或是嫂子,而是南庆新帝徐结的母亲。她作为嫁入旁系宗室的贵女,在汴京没有享到多少徐姓皇族嫡支的优待,反而没能逃过景康二年的那场浩劫,被虞娄人一起掳掠出京,踏上了北狩的路。
离开汴京之后,北迁的一路上,大庆娘子们死的死,散的散,纯懿自顾不暇,也没有刻意关注这位魏氏王妃的下落。还是在回到南庆,见到徐结之后,纯懿才对这位本是皇族远支、被徐结遥封成为太后的魏氏上了些心,打听到她在被封为太后后,就随着二帝一起迁往了五国城,然后就没了什么消息。
却没想到,她也突然回来了。
可她与这位魏氏无冤无仇,甚至可以说,她们是整个临安最懂彼此的人,纯懿实在想不明白,魏氏为什么要指认她是假冒的公主?
又想到在今夜突然出现的延陵宗隐,如此巧合,由不得纯懿不多想。
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疯狂的猜测,却实在找不到一个能让他这样做的合理理由,脑中思绪纷乱,只觉眼前迷雾笼罩,看不清前面的路。最后,她只能埋首于交叠的臂弯之中,从自己身上汲取温暖,枯坐至天明。
天刚一亮,纯懿就被绑到了朝议大殿之上。
她独自跪在大殿正中,周围的朝臣对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之前与她起过冲突的文臣们各个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等着看她的下场。一些武将和新入朝的官员则面色凝重,视线复杂,上上下下打量着纯懿,仿佛是想要用眼睛生生看出她的真假似的。
在各色视线之中,纯懿微微动了动僵直疼痛的双腿,面容平静挺直了脊梁,维持着她作为大庆公主的尊严。
三声钟声传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徐结的身影出现在御座旁。
自从纯懿退回公主府,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徐结了,而这次,他清隽的面容上带着笑容,行为举止都是从没见过的谦恭,小心翼翼陪在一位衣衫华丽的妇人身边。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位妇人扶到御座下手一把金灿灿的金椅上,先照顾着妇人坐定,这才回身踏上御座,沉声道:“开始吧。”
夏内侍微不可查地瞟纯懿一眼,上前一步,拖长了声调喊道:“万岁!”
众臣三呼万岁之后,朝议正式开始。
今日朝议的大事,自然是真假公主一案。
纯懿有底气,也不畏惧,面对以秦宋为首的礼部刁难,全都有条有理一一驳斥回去,几次将秦宋等礼部官员说得哑口无言。到了最后,礼部几人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眼看着就要失了仪态,被徐结厉声喝退之时,还不忘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此妇身份有疑,还请陛下明察”。
礼部狼狈退下,又换了宗正寺的人上来。老宗亲们颤颤巍巍绕着纯懿审视半天,用些皇族旧事来考问纯懿,甚至最后还请上几位老宗妇,将纯懿带到内室,私下问了许多宫闱私密。
这些旧事旧规,大部分纯懿都是知道的,字字句句说的清清楚楚,也有一些纯懿没有听说,也不怀疑自省,大大方方直说自己不知情,间或还能抓到他们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露出的错处,一一纠正过来。
最后,那些宗亲和宗妇们商议许久,才颤颤巍巍来回禀徐结,小心谨慎说纯懿“知之甚详,应该是真。”
礼部和宗正寺的结论相悖,这下,事情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在越来越大的私语声中,徐结皱了眉头,正要开口说话,一道沙哑的声音却忽然横插进来,压过一殿议论。
“本宫也有话说。”
自从进殿就一直安静坐于金座之上,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魏太后终于睁开了双眼。纯懿已经不太记得魏氏在汴京时的模样,面前这位妇人虽然花冠高耸,衣衫华贵,整个人却黑瘦纤弱,脸上刻着许多施了粉都遮不住的纹路,让她陡然增长了不少年岁,让纯懿又想到上京凌冽的风。
她浑浊的目光投在纯懿身上,看了她许久,里面有打量,有怜悯,还有许多纯懿看不懂的复杂神情。最后,她终于从纯懿身上移开视线,平静开口:“纯懿帝姬被虞娄大王赐婚给一名叫做阿上的灯铺小伙儿,虞娄太子延陵宗隽就是在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遇刺身亡的。”
众人一阵哗然。虞娄太子延陵宗隽被人杀了,这事儿他们都知道,也听说了最大嫌疑人是二太子延陵宗隐,可却没人听说过,他竟然是在自家纯懿公主的婚仪上遇刺的。
魏太后仿佛没听到众人的私语。她神色不动,语气平静,却又扔下一个惊雷:“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包括纯懿帝姬。”
此话一出,殿内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人敢再开口,甚至连衣袂摩擦声都没有了,大殿上落针可闻,只有魏太后漠然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此事是本宫在虞娄亲身经历,甚至还远远看过一眼纯懿帝姬的坟茔。纯懿帝姬已惨死在虞娄,这个人……”
她重新将视线落在纯懿身上,忽而抬臂,一根手指直直指向纯懿:“必是假的无疑!”
短暂的静寂之后,殿内犹如沸水开了锅。刚刚还气愤不已的礼部官员们纷纷大声附和着:“没错!听闻纯懿帝姬从小温婉至善,恪守德行,对政事从不感兴趣,而此人作风这般强势,四处插手朝政,还当众逼迫朝廷大臣,一点儿教养规矩都没有,怎能是纯懿帝姬!”
刚刚虽然觉得纯懿是真帝姬的宗□□众人这下也不敢再出声了。与皇族血缘亲近的徐氏宗族在景康二年被虞娄一扫而空,统统被带去了上京,能侥幸逃脱的,都是一些旁系血脉,因着嫡系全没了才升格入了宗□□,本来也对纯懿不太熟悉。现在,刚从虞娄返回的太后都这样说了,他们便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若说面前这位公主是假的,好像倒也不是不可能……
一片喧闹中,纯懿抬眸,视线牢牢定在徐结身上。徐结高坐在御座之上,此刻也正垂头看着她,在他头顶盘旋的金龙投下的阴影罩在他脸上,让纯懿看不清他的表情。
纯懿咬紧了唇。她昂起下巴,不理会或是谩骂或是议论的群臣,只对着徐结,朗声道:“皇兄,您觉得呢?”
她的声线平稳,声音清楚落在众人耳中:“他们都说我不是真公主,但我知道,我就是真的。我是纯懿。皇兄,您的意见呢?”
众人收了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纯懿一起,直刷刷望向一直沉默的皇帝。
徐结默然,久久没有开口。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开口,甚至连殷切望着他的纯懿都有些失望的时候,徐结忽然站了起来。他从御座上大步而下,朝着纯懿的方向快速走了几步,然后硬生生停住了脚,居高临下注视着她:“太后及随太后回返的宫人,都证实了纯懿帝姬已死的说法。那你呢?你可有什么证人能帮你证明吗?”
纯懿心中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顿时重新燃起。她就知道,皇兄对她那么好,他的那番话她至今仍能清晰想起,他怎么会随意轻信谣言呢?
“有,”纯懿扬声道,“我与永嘉郡主是一起从虞娄逃出来的,我的身份,她最清楚不过。请皇兄派快马请永嘉郡主回朝,一问便知分晓。”
纯懿信心满满,徐结的神情却顿时变得有些奇怪。他双唇翕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却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侧过脸去,面上露出些哀戚来。
纯懿有些茫然地看着徐结的举动,还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秦宋却迈出一步。他的声音很是高昂,似乎生怕纯懿听不清楚似的,恨不得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你想的倒是挺好,挑来挑去,寻了一位已不在的人来为你作证。不管你身份是真是假,永嘉郡主与你那么要好,你就放过长眠之人,给她一个安宁吧!”
纯懿只觉脑子“轰”然一下,秦宋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清楚,只茫然盯着他张合的双唇半晌,才终于挤出两个字:“什么?”
可能是她的神情太过惶然,最后还是徐结看不下去了。他一个眼神止住了秦宋的嘲讽,有些不忍地开口:“前几日刚收到的消息,永嘉在出海时遇到风暴,船和人……都沉入了海底,没能回来。”
纯懿喃喃重复:“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