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埋在林庭语怀里的那个小脑袋僵了一下。
“……”林庭语好气又好笑地把那个试图跟他胸口长在一起的小脑袋强制扒出来，双手托起降谷零的脸。果然在那张还不太会隐藏情绪的小脸上，一点和说话内容相称的哀伤失落都没有。
降谷零在刚才的描述里使用了很多表达思考和推理的句式，例如“我想”“我以为”“我觉得是”这一类的语句，一般情况下，这意味着整段陈述更有可能经过技巧性的加工。如果是在普通情况下，林庭语一早就注意到不对了，但是对着小孩他没有防备，因此被抢了个先攻。
这年头的小孩怎么回事，说鬼话的技术也太熟练了吧。
而且被识破以后还一脸理直气壮地拿开了他的手：“你说话要算话！刚才你答应我的事一件都不许忘！”
林庭语：……
林庭语很想说今天就让你体验一下大人世界出尔反尔的险恶。但这件事仔细算起来，源头还是他一觉睡过了约定的时间。既然理亏在先，后面也不好太介意。
他只能开始讨价还价：“我带你去好吃的餐厅，医院就算了吧。我真的不需要去医院——你看我现在已经不烧了。”
小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摸上他的额头：“……真的不烧了，好神奇，刚才明明就像火一样烫的。”
林庭语很难解释这种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的高烧，只能转移话题：“反正就是没事了。还有，你不想听听宫野医生的房子里都进了什么人吗？”
这一道强力砝码顿时让小孩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剧烈的摇摆。他皱起脸，盯着林庭语，花了好一段时间权衡，才勉勉强强地说：“好吧，那这次就先饶过你啦。但是你要先和我去吃饭。你一直在睡觉，早餐也没吃吧？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
林庭语听着小孩的数落，忍不住笑出了声，举双手投降：“好的好的，我会听话的，降谷医生。”
他说着就从另一侧下床，打开行李箱开始找外出的服装。
今天天气晴朗，气温比较高。接下来是带小孩去吃饭，那种华而不实的高档餐厅肯定是不会考虑的。而且估计还要再次去宫野诊所周边检查一下，穿得太复杂，也不适合现场搜证。就选一套偏日常的衣服吧。
比较麻烦的是他行李箱里的可选项。当初可能是考虑到来日本的主要任务是出席葬礼，而且去拜访长辈也不能穿得太随意，所以现在箱子里翻来翻去都是正装和正装，而且一水的黑白灰。
林庭语考虑了一下，然后选了一套相对轻便的丝质衬衫和长裤。房间里除了一个小学男生没有旁人，他也就没有什么回避的需要，于是直接脱下了浴袍开始套上裤子。
小孩见状也绕过床尾蹭蹭蹭跑来，不太熟练地帮忙给他递这些那些配件。
“你也太瘦了吧，你真的有好好吃东西吗？”
“有的……吧。”
林庭语也不太确定，毕竟他虽然一向食欲不振，但有记忆里的情况下，还是在按点吃饭的——主要是因为之前身边都有人在盯着，比如苏格兰。
但陆阳之前也吐槽过他三餐不规律，很难说是不是真的被降谷零一语中的。
“‘吧’？”小孩翻了个生动的白眼，“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有没有吃没吃东西自己不知道吗——你手臂这里是什么？”
丝绸质地的衣袖一抬手就滑到了肘弯，露出了下面浅淡的青色血管。降谷零眼尖地一把抓住了那截手臂，翻出来，在手肘内侧赫然是三处泛出大片红色的针眼。
林庭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被抓到了，也停下动作看了那处一眼，才想起来这件事。他昨晚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的时候，确实在行李箱里发现了一叠防水贴，显然就是要用在这里的。但是早上醒来去洗澡的时候确实太困了，而且当时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就把这几个针口完全抛在脑后了。
现在大概是沾了水有点发炎，周边皮肤开始红了。
“稍等，我先处理一下。”
林庭语记得自己在床头的抽屉里放了瓶碘伏。于是他把衣袖卷到上臂，用绑带固定住，接着俯身撑住床，探手到另一头的床头柜边拉开抽屉，果然找到了。
小孩在他用棉签沾上碘伏给针口做消毒处理时一直皱着眉：“你这是抽血的针口吗？和我们以前去做社区服务的时候见过的献血的那种一样，可是你应该也还没有成年吧，没有成年可以献血吗？”
普通的检验用的抽血针通常是7号针，留下的针眼确实不会这么大，而采血针的直径在两倍以上，视觉效果上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林庭语之前也是根据这个针口判断自己可能是人为失血造成的晕眩，但这种事没法跟小孩子说，细问下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把棉签头用纸巾包起来折断，竹杆扔进垃圾桶，棉签头带到浴室的马桶里冲走，然后一边走回来，一边随口应答：“未成年人的话，义务献血当然是不可以的。”
小孩把皮带递给他，眉头还是没有松开：“那你——”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林庭语快速展平身前后塞进裤子里的衬衫下摆，然后扣紧皮带，“好啦真的没事，放过我吧，大侦探小零。”
小孩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都说不要叫我小零啦，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
林庭语侧回头对他笑了笑：“小零不是要照顾我吗？照顾可是一种很亲密的关系，至少也是很好的朋友才能进行。这样还要叫你降谷君或者零君的话，显得很生疏吧？还是说，小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并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呢？”
“……”小孩哑口无言。
偶尔用用波本的腔调说话也挺爽的。
难得地在口头占了一次上风，林庭语心情很好。他对着衣柜门内侧的穿衣镜快速检查了一下形象，然后去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了些出行的必备用品。今天没穿外套，口袋里装不下很多东西，带上现金和卡，以及和宫野诊所监听器配套的耳机，就差不多满了。
林庭语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了那瓶半空的防狼喷雾。
但西服正装的口袋本来就是装饰意义更大，这个喷雾瓶再小巧，放进裤袋以后也会在腿上形成一个可疑的凸起。
……凸起的位置也很微妙。
联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的社死经历，林庭语不得不慎重一点。
他回头扫了一眼行李箱，确信里面没有合适的外套了，总不能大热天地穿件黑风衣或者黑西装外套出门，怕是要中暑。
林庭语只能把主意打到小孩的挎包上。于是他拎着瓶子朝床边走去：“小零——”
小孩自暴自弃地大叫道：“算啦你要叫就叫吧！可恶！”
被解释过只是需要帮忙带一个小小的防身用品以后，降谷零的表情总算正常了起来，甚至还自告奋勇地要把其他的装备比如瑞士军刀都带上。
林庭语本来觉得带这么多东西太重了，但是看到小孩已经主动开始扫荡他的抽屉，也不好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就意思意思挑了几样确实没有必要的东西出来，其他由着小孩去了。
于是等到他们要出门的时候，装备甚至比林庭语昨晚揣在风衣口袋里的还要充足——林庭语昨晚回来以后在上锁的行李箱里还找到了些更为可疑的东西，之后就塞进了抽屉里。本来想找时间处理掉的，不幸被降谷零发现了。
这些可疑的东西，比如，一小盒C4……
“我觉得没有必要。”林庭语试图说服跃跃欲试的降谷零，“没有引信，这个你拿去也只能当橡皮泥捏着玩，做烧烤都嫌火不够旺。”
小孩扯着他的手摇啊摇：“那你就留给我玩嘛。”
“这只是个比方。”林庭语头疼，“谁会真的给小学生拿C4当玩具啊。你的监护人要是知道了，会把我驱逐出境吧。”
小孩的表情突然晴转多云：“他不会管的。”
林庭语：……
要糟。
“他连我妈妈的葬礼都没来，我只要玩这个的时候不说出他的名字，就没有关系了吧？”小孩垂下头，“我也不会跟警察说你的名字的，还会把盒子上你的指纹擦干净，你不用担心。”
林庭语：“……”
这年头的小孩，心理问题真的是严重到离谱的程度。你要说他精神不正常吧，他的思路又非常清晰，理解社会的规则，知道规避法律风险，也知道怎样说服其他人实现目的。但是你要称赞他聪明能干——这显然又是完全不行的，再怎么能干也不应该在这个年纪进行这种犯罪筹划发言啊。
他最后叹了口气：“你抬头看我的眼睛，再说话。”
小孩没有动。林庭语于是自己蹲下去，来到平视小孩的高度，双手按在小孩的肩膀上，轻声地说：“不要低头，看着我。”
降谷零怔怔地抬眼望他。
林庭语的眼瞳偏淡，映在日光里时是清透的茶色，望进去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如果试图在那里看清楚什么，久而久之，意识就会有些模糊，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兽类一样的竖瞳锁定着。
被观察着。
被警示着。
——被诱导着。
连语调也是缥缈的，如同蜃景一样摇曳而暧昧不清的：“我可以给你违禁的物品，但你要保证把它们正义地使用，否则我就会收回所有这些。”
降谷零喃喃地说：“……知道了。”
那个缥缈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切实的笑意：“乖。”
然后，在蜃景即将消散时——
降谷零突然冲上前去，一手抓住了背后正在吞吐云雾的奇兽。那一瞬间他感到心神都剧烈动摇，仿佛跨入了什么绝对禁制的领域里，幻境的主人猝不及防地被捕获，导致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
他脚下一空。他的身体停留在高空，意识却像一个被打破的玻璃球，分崩离析融进每一片蜃景的碎片里，飞速坠落下去——
在碎裂的图景后，黑暗的渊底睁开了一双眼。
“你该回去了。”没有声音发出来，但那双眼睛这样说道，“这不是你该涉足的地方。”
降谷零抿了抿唇。
他能感觉到，在他心里生出“回去”的意念时，坠落的速度就减缓了。一股温暖的，虚无的力量把他向来处推上去，离那双眼睛越来越远。
然后——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在心底深处有什么声音在说一定要这样做，即使对抗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即使不知道做了有什么结果和意义……
降谷零把回去的念头丢出脑海，固执地向那双眼睛伸出手去。
“你跟我一起走。”
他这样坚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