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捂住了耳朵,但离爆炸现场太近,降谷零的脑袋还是嗡嗡作响了一段时间。他用力闭紧又睁开几次眼睛,终于从那种晕车一样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摆动的感觉里脱身出来,发现自己被半托着肩背放平在地上。
雨势稍微减缓了一点,但还没有要停的迹象。扶着他的中年男性有着宽厚结实的胸膛,靠在上面温暖而安全——但降谷零一缓过来就立刻攀住对方的手臂挣扎起身,想要找到另一具过分冰凉而瘦弱的身体。
那个人真是太瘦了,抱起来几乎有点硌人。也太虚弱了,淋一下雨就整个人都变得像是要失去所有生机一样冷。
如果不一如既往地用力把温暖传递过去的话,就会像夜下的河川萤火一样迅速熄灭吧。就算猫猫狗狗也没有这么脆弱的,真是一点都不能放松的麻烦生物。
“你不要乱动,小心脑震荡!”扶着他的男人大声训斥道,“救护车马上就到,给我乖乖地躺在这里,听见了吗!”
即使他这样说,小孩也没有停止扒着他的手臂尽力扭头向另一边望去:“黑田叔叔,我的朋友还在那边——”
降谷零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他不远处的店门台阶前,一个男人正俯下身来,伸出手,指尖点在斜躺在门前的林庭语的眼皮上。湿透的黑发半掩住他细长而柔和的眉眼,忽地,那眼睛斜斜一挑,视线正对上了降谷零。
降谷零反射性地抓紧了身旁的手臂。
那是如同来自密林间的艳丽毒蛇一般的,无比凶险的审视。
紧接着,男人就收回了视线。降谷零眼见他干脆利落地打横抱起显然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林庭语,转身要走,急忙出声叫住了对方:“你要带他去哪里?”
男人停住脚步,侧回身瞟了他一眼,语调礼貌却听不出一点善意:“我带我家小孩去看医生,怎么,你有意见?”
降谷零被这轻飘飘的一句顶了回来,直觉哪里不对,却又没有办法反驳。扶着他的男人倒是发话了:“抱歉让令郎卷入了这样的恶性事件。我是警察厅的黑田兵卫,我们的执勤车辆就在附近。现在雨很大,让我的同事送你去医院吧。”
“不必了。”男人的视线在黑田兵卫脸上转了片刻就收回了,“你只是想留个联系方式好问话吧?明天你的上司也会出席大石家的告别会,你可以去那里见我。”
黑田兵卫的脸顿时青了青,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其他公安警察散开。降谷零看到男人提步离开,下意识地出声:“等等!”
对方头也不回:“希望你能有个合适的理由,证明你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降谷零叫出声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想到什么理由,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脑海里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告诉他,如果他就这么放林庭语和那个人离开,就再也见不到林庭语了。可能还会见到,但那就不是——不会再是——总之这不行。
他的脑子飞快运转,灵感像游离不定的萤火,近在咫尺又抓握不住。终于在男人再次动起来的时候,降谷零拼尽全力脱口而出:“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这一句成功停下了男人的脚步。
降谷零咬紧牙关,挣开黑田兵卫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个背影走去。一旦移动起来,眩晕感就铺天盖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过山车上滑行。
他一步步走过去,直到握住了那只无力垂下的、苍白的手。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冰凉。真的能重新温暖起来吗?谁会做那个把生机注入这具身体中的人——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降谷零的大脑里像是被浓雾卷成了漩涡,意识却如同风眼一样平静:“我和林一起去看医生,可以吧?我会付诊费的。如果你不放心,黑田叔叔可以不去。”
“降谷!”身后传来黑田兵卫不赞同的声音。
降谷零没有理会,继续说,思路清晰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追杀和爆炸的小孩子:“而且我一直和林在一起,如果医生要问什么,只有我清楚。不了解情况的话,医生就要对林做很多没有必要的检查,耽误救治——你也不想在医院浪费太多时间吧?”
他很清楚在这个名叫聂展青的男人面前卖乖没有用,这个人不会像林庭语一样对他心软,也不会对他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漠而危险的大人。
不能把林庭语单独留在这个人手里。
聂展青终于正眼打量了站在身旁的小孩一番:“你姓降谷——那个原来是警备企划课的表理事官,去年拿到东都1区议员席位的降谷?他公开的家庭关系里,并没有子女吧?”
“……”降谷零抿紧唇,犹豫了片刻。
他原本想顺着承认下去,事急从权,暂且借那个人的名头表达一下威胁,也不是不行。但是聂展青语气里带着的某些微妙意味,又让降谷零直觉这不是一个好答案。
如果林庭语醒着,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回答吧?
那时候,见面的时候,林庭语是怎么说的——
“这个叔叔认识警察,他会让警察骂你的爸爸的,这样你就不会再挨打了。”
——是这个,是这样的基调。
降谷零慢慢地仰起头,迎上那双细长的眼睛,拉住林庭语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一绺一绺湿透的浅色发丝贴在他额头,像一道道垂下的冰棱。
“你提那个人干什么呢?我和那个人没有关系,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姓氏而已。”
聂展青没有说话。
“林答应带着我的——你不能把他带走。”降谷零提高了一点音量,“我好不容易碰到他,要是连他也不见了,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哦?”
听到这里,聂展青终于笑了起来:“是吗?真是不错的眼神,不愧是被藏在阴影里长大的孩子——但很可惜,你还太小了。”
降谷零艰难地抵抗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快速说道:“我不小了!我可以——”
“你不可以。”聂展青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你很喜欢阿庭吧?确实,只要阿庭想,没有他无法捕获的人。这一点你已经深有体会了——不过,你不是第一个有这样体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啊。
为什么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像是盯得太久的某一行字,变得陌生而扭曲起来了呢。
降谷零僵在原地。他眼睁睁地望着那双细长的眼睛缓慢靠近,第六感叫他快跑,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会听到的话,不是他能承受的——但他的双脚仿佛生根在地,动弹不得。
聂展青声音在他面前轻轻响起,几乎要淹没在雨声中:“你从艾莲娜女士的诊所里拿走的那片存储卡,你把它给阿庭了,对吧?你是怎么找到那个监听器的?”
——是林庭语告诉他,可以在电脑机箱后面的视线死角里安装监听器。
降谷零说不出话。
他想起他和林庭语初次见面的那个雨夜。他被艾莲娜医生领着走进了明亮的诊室,林庭语却留在漆黑一片的门外。巨大的黑伞上鳞光闪烁,如同一团盘绕着的长蛇,顶端睁开了属于兽类的竖瞳。
那一刻他的心脏飞快跳动起来,呼吸加速,不可知的危机激起了他的应战本能。
虽然这种本能之后被迅速消解,但残留的部分,仍然在脑海里刻下了印记。
也是他犹豫再三,终究选择在林庭语掌握的范围之外,留了一份录音备份的原因。
危险并不可怕。
……但是,不能用想要保护的人去冒险。
聂展青直起身,俯视着他,抛下了最后的一击:“市面上的存储卡型号五花八门,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有一片完全相同的存储卡,可以给你换上去呢?”
直到聂展青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街角,降谷零还站在原地。瓢泼大雨将他的脑袋冲击得晕眩一阵重于一阵,内里和外面都一片混乱。
目睹了这场对峙的黑田兵卫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这里附近早就布设了监控,技术已经在查了——降谷君?!”
他一弯腰捞起软倒下去的小孩,对下属大吼道:“救护车!快问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林庭语骤然睁开了眼。
那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碎的闷痛感还在他的身体内萦绕不去,以至于他过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
不是酒店那种松软得仿佛整个人都要沉陷下去,被埋进柔软坟墓里一样的大床。薄薄一层的棉垫丝毫也无法改善床板的坚硬,手一伸就碰到了墙壁,等眼睛适应了幽微的光线,狭窄的天花板也尽收眼底。
他坐起来,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陈设简单的一居室房间。附近的沙发床上是空的,陆阳还没有回来。
墙上的挂钟显示是晚上11点过了。
林庭语继续坐了一会,脑内风暴一样的记忆画面终于平静成了潺潺流水,让他理清了前因后果。
这次的记忆在爆炸发生后就停止了。在爆炸发生的一刹那,他尽全力把小孩裹进了怀里,因此几乎是直面了相隔不到二十米的剧烈冲击,在那一刻就失去了意识。
告别会没有参加,艾莲娜诊所的入侵者没有找出来,降谷零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说过叫了人的,应该会被救走吧?
这和上次的“梦”不一样。
但他确确实实是回到了现实世界。原本只是下午累了想小睡一会,没想到一觉就睡到了深夜——考虑到上次是直接睡到第二天醒来,这似乎也符合中途退出的情况。
还能通过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总之是让自己丧失意识的危险情况强行返回吗?
这样说的话,下次如果还入梦,可以试试麻醉剂……不过就这样退出来,也不合适。林庭语记得追兵是有枪的,如果他早知道会就这样醒来,至少也会想办法先把小孩送到更安全的地方。至于他自己,既然醒了,也就没什么大事。
只是少了一截可以复苏的记忆而已。
腹部隐隐的烧灼感提醒林庭语,晚饭还没有吃。他原本估计也就睡个一两小时,醒来刚好可以出去找地方吃饭,因此也没有买速食。
林庭语环视周围,发现这个宿舍真是光棍得十分彻底,连台冰箱都没有。在可见范围内没有发现能果腹的东西以后,他只能下床换了外出衣服,借着窗口的微光翻出钱包和钥匙,穿好鞋就开门出去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
这个点确实也没什么人出入了。林庭语下楼经过管理员的小房间时,那个房间的窗户也是暗的,人大概早就安歇了。
整片居民区沉睡在静谧的空气中,路灯投下略显昏暗的橘色暖光。
林庭语回忆了一下安室透的美食地图。这附近一带有不少餐馆,其中或许有些会营业到深夜。就算找不到还在营业的餐馆,能找到个24小时便利店买些饭团什么的也行。
是在这边吗?……好像是这个方向。
夜风有点凉。林庭语收紧了外套的衣领,沿着不算太靠谱的记忆,慢慢向前走去。
前面,是右拐吧。来的时候,好像往左转了两次。那条长长的巷子是在哪里呢?不过这么晚了,还是不要从那种一看就很危险的地方穿过去吧。
走了十分钟左右,林庭语终于放弃挣扎,掏出手机,准备依靠地图导航。
也许陆阳说得没错,他确实在认路方面没有什么天赋。
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这条空无一人的小道,也照亮了他身侧的墙砖上,那一块无法忽视的暗色污迹。
林庭语输入搜索词的手指顿住了。
夜风送来沉闷的,夹杂着灰尘和铁锈一样的浑浊气息。
“……”
没有这么巧吧。
林庭语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将尖角旋起来,轻轻沾了一点仿佛和墙砖融为一体的污迹。在靠近时,他还能看见那污迹的一侧拖着斜斜的抹痕,像是一个人曾经把手撑在墙上稳住身形,然后又向前走去。
白色的纸巾上显出深红的颜色,嗅闻起来,和风中一样的腥味。
那不是铁锈。
是血。
忽然前方的巷道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像是尽力克制在喉咙里,却被痛楚不慎溢出了几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林庭语停在原地。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撤离这里,并且报警,同时联系陆阳报上位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