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就有些隐隐的不妙预感,在真正见到杜凌酒本人的时候,松田阵平的脑子也还是停滞了一瞬。
虽然他本人突然回到了十八岁这件事本来就很科幻——但就算是在科幻小说里,也会有不同时间上的同一个人不能见面这种基本定律吧?
理论上来说,杜凌酒就是未来的——是松田阵平所知的那个未来里的林庭语,所以如果他和这个时间的,年轻的林庭语碰上,照常理来说应该会有一个人消失吧。
然而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这是否说明——
高背椅里的人动了一动。
只是很微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进了松软的皮垫里而已,整个人的气质却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杜凌酒微微抬起脸,苍白的面容上无声无息地泛起了一点缥缈的,如同雾气般捉摸不透的笑。
他的视线像是落在松田阵平身上,又像是在望着不可知的远方。
“非常抱歉,卡登席德,不慎把你也卷进来了。我会把你送回你该在的地方,你回去以后可以通过我诊疗室的官网联系我的助理,她仍然在替我打理各项资产,会对你做出合适的补偿。”
松田阵平僵住了。
这种——他完全不想面对的场景,又出现了。每个轻轻出口的字,都变成重重的冰凉石块塞进他的喉咙里,坠到胃底,拖着整个人往下沉。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逃走了。他曾经这样做过,然后无数次不由自主地设想,假如他当初并没有走,而是直接掉头回来,拉住那个仍在隔离带外没有走远的人——假如他从不曾离开,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他也曾经跟同事换夜班,甚至写过申请外调,只是没有被批准。林庭语的日常活动很有规律,城市又这么庞大,想要避开并不难。
但最后林庭语还是被无意间带到了他面前。
仿佛一切早已注定。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借班长的口告诉他,不好好说清楚是不行的。
不好好解决的事,只会像旗杆上风化已久的发白帆布,纵然色泽褪尽、斑驳朽烂,也还是一直一直固执地挂在日升月落之间,直到终于被放下的那天。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松田阵平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像是从喉间挤出来的一样,“你不需要为……把我卷进来道歉。”
难道把他甩在一边才合适吗?
开什么玩笑。
松田阵平深吸一口气,把某种翻涌滚动着的情绪压下去,才让语调变得正常了许多:“你好像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杜凌酒很浅淡地笑了一笑。这一刻那种雾气氤氲的感觉忽然散去,让他的面容都显得真实了几分。
“确实。”
他抬起一只原本拢在身前的手,西装袖口里冒出一个黑色的,咝咝作响的小小脑袋——是一条不足手指粗细的蛇。这条蛇顺着他的手腕慢慢滑出来,攀上手背,浅色的眼瞳茫然睁圆了朝向松田阵平这边,仿佛在分辨什么一样,然后就闭上眼开始打盹了。
“以免你日后再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让我简单说明一下好了。”
杜凌酒轻轻地往自己手背上一抚,再张开手时,打盹的蛇已经稳稳躺在了他的掌心。他注视了这条蛇一会,然后把它放到了一旁的扶手上。
“你是被Basilic不小心带过来的。这是我——或者说我的一部分,被从我身上切分出来,另行存放。我找到了Basilic,然后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容器,能够用来收集大家的意志,藏匿在时间的夹缝里,避开终将到来的浩劫……例如这场地震。”
松田阵平听得云里雾里。
Basilic——那个发音古怪的词,他曾经偶尔会听到萩喃喃自语时漏出来。萩跟他解释过,这是杜凌酒在欧洲区的外号,本义是某种传说中的,可以用目光杀人的蛇怪——怎么看也跟这条窝起来小小一团的、完全无害的蛇没有任何关系。
但杜凌酒说这条蛇是他的一部分,而且还是“被”切分出去,另外找了个地方放的。这种描述也太奇怪了,一个人可以被切下来一条手臂或者大腿,一块皮肤或者肝脏,但怎么可能会被切下来一条蛇?蛇又不是人体的组成部分。
至于容器和收集这种事,听起来就更加无法想象了。而且,关键是——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场地震?”松田阵平不可置信地发问。
杜凌酒微微颔首:“确实。”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补充道:“我经历过,但不止地震,形式多种多样……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如果你知道得太多,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清除掉。刚才你不是已经撞上那些监视者了吗?Basilic不小心给你打了个标记,然后把监视者引来了。抱歉,Basilic在动物的形态下意志力会稍显薄弱,容易被本能支配,做出一些欠思考的事。”
他转头看了侧边黑暗的洞壁一眼,那里空无一物。
“门快开了,你该回去了,卡登席德。我让Basilic送你——”
松田阵平打断了他平静无波的话语:“你到底是谁?!”
杜凌酒半抬起眼,瞥了他一下。
“你不是——”
松田阵平咬牙,眼前人从长相到着装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说话时冷淡又客气的语调也完完全全就是林庭语——重逢后的林庭语,在公众场合时常用的。
但他知道那不是他认识的人,因为……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卡登席德’?”松田阵平沉声问道,“他第一次叫了我这个名字,发现我不高兴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
林庭语虽然平常冷淡得好像完全无法被任何人动摇,但实际上十分注意社交礼仪,即使面对着冒犯他的人,也还是会尽量照顾对方的面子。
事实上,多年之后在拉斯维加斯的那次见面里,即使旁边站着的都是组织核心成员,林庭语也只是称呼他“松田先生”,并没有使用代号。
那是一种给到所有人一般无二的体贴——昭示着松田先生也没有什么特别。
杜凌酒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他似乎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缓慢地开口:“如果这个称呼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但我并不知道你其他的名字——我自始至终认识的只有‘卡登席德’。”
惊愕像一道闪光掠过松田阵平的脑海,他突然捕捉到了这种奇妙的违和感的源头——
眼前这个杜凌酒面对他时的陌生和客气,和他记忆里的那个杜凌酒,在东都街头被他贸然打招呼时表露出来的礼貌,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个杜凌酒把他留下的打火机数年如一日地带在身边,又干脆利落地还给了他。在他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的时候,安抚地告诉他不用担心,不会追究他的欺瞒与冒犯……但实际上是在生气的吧?不然为什么会在后来的,那一通深夜的电话里,问出那样一句话?
——那么你现在,是用什么立场在跟我说话呢,松田先生?
他的立场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他身在组织,本应忠诚于黑暗,却在自幼相识的好友被组织最著名的杀手追捕时,请求另一个地位举足轻重的高级代号成员施以援手——他曾经有机会把这位高级代号成员拖进黑暗,却下不了手最终放弃了。
杜凌酒难道会想不通这些事吗。却这样问他。
……但或许,杜凌酒并没有在问他。杜凌酒一向不喜欢玩似是而非的语言技巧,说出口的话通常没有任何歧义的余地。这不是一个问句,这是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设问,只想要他的亲口确认。
确认此刻他相比起对组织的忠诚,更想保住萩原研二的性命。确认他当年的离去并非带着其他考量,而是完完全全出自本心。
那时松田阵平没有理解到这一层意思,但他确认了。
于是杜凌酒制造了一个绝对完美的死亡现场,把萨马罗利彻底从组织里解放了。那不只是对萩原研二的保护,也是报答松田阵平当年的真心。
两不相欠。
那种清淡又浓烈的、竹叶般的微苦的香气在这一刻又再泛了起来,像一场终将离去的季雨。
如果那个杜凌酒确确实实已经和曙雀一起,从数十米高的悬崖坠落下去,沉入深海——
后来苏格兰从海岸的沙滩上找到的,带回来的,虽然因为溺水而失去了大片记忆,却仍然保持着一贯性情的杜凌酒,还是那个杜凌酒吗?
“虽然不清楚你碰到了哪一个我——”
仿佛察觉到了松田阵平这一刻的动摇,那个连通高背椅一起逐渐融入黑暗之中,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的身影开口说话了。
连声音里都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既然Basilic出现,那就意味着之前存在于你们世界里的‘我’,已经全部消失了。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以让Basilic陪你一同回忆,聊作安慰——Basilic保存了所有那些‘我’的记忆。但或许因为记忆的数量过于庞大,他不一定能很准确地响应你的需要。请不要苛责他,这本来也不是他的职责。”
……职责?
是刚才所说的,作为一个完美的容器,收集大家的意志,然后躲藏在所谓时间的夹缝里,逃过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吗?
松田阵平还是不太能理解这段描述,但不妨碍某种汹涌滚烫的悲哀从他胃里翻卷起来,几乎要化作爆裂的火焰,撕裂胸膛冲出去——
然而他这时突然意识到,身边的林庭语已经安静太久了。
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太过安静了。除了刚见到杜凌酒时惊讶地问了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声——松田阵平猛地转头去看,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保存”是什么意思——“你出现在这里,Basilic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来把这个林庭语也带走的吗?!”
“确实。”
黑暗中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本来我想尝试一种不同的解法,然后发现正面抵抗还是太勉强了。不过如果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有你加入的话,或许真的会成功?毕竟你居然解决掉了那些监视者,而且卡登席德——抱歉,不是说你,是指我认识的那个——他也曾经骗过监视者的眼睛,成功给Basilic塞了点防身的小玩具呢。”
松田阵平疾步追过去,但那个只剩下模糊轮廓的身影也在急速后退。他们在黑暗中飞速移动着,又像是停在原地——距离一点也没有变化,无论是缩短还是延长。
他想呐喊,又觉得喉咙像被烧灼一样疼痛着:“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黑暗中传来了最后一句回复:
“我们寄居在‘人’这种生物的意愿之上,但我们始终不是——你会明白的,现在,你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