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
我看琴酒倒是打算给你脑袋开个洞通通风。
为了避免场面再一次发展成当众斗殴(主要是怀疑萩原研二也打不过),他深思片刻,决定把对话的主动权收回手里:“我给你的戒指呢?”
萨马罗利的笑容还在,眼睛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眨也不眨地凝固住了。
林庭语能看出来萩原研二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樋口”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就更进一步确认了——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尖在明显地、不受控制地颤动着,一般是过度疲劳或者精神紧张的信号。
说话的语调倒是抑扬顿挫,但每一道起伏都没有对应的表情或者肢体信号。正相反,那双宝石一样剔透的紫罗兰色眼睛里,居住的精灵好像已经消失了一样。无论是调侃还是巧妙示好,化解冲突,萩原研二的情绪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仿佛真实的灵魂悬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在随意谈笑的自己一样。
萩原研二把这些异常都藏得很好,说话做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泛泛地交谈一下,就像对面闲聊的两位警官同事这样,不会发现什么问题。
但仔细观察起来,就会发现潜藏在那个灿烂笑容下的不安定。
那是已经开始活动的火山,在地底深处发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嘶吼。
偶尔可能有一道裂口,释放出些许灼热的蒸汽,暂时缓解了内心的压力,不至于立刻就炸开。但那不是长久之计,不把滚烫翻涌的岩浆冷却,迟早会发生不可挽回的真正爆发。
……这可比林庭语记忆里的,在草津温泉乡遇见那一次的状态,要麻烦多了。
当年在分别前,最后一次的心理辅导里,除了尽可能地去除糟糕经历带来的阴影,林庭语还针对萩原研二可能继发的PTSD问题,做了一些更为深层的暗示。
毕竟要把人放走了,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能做的准备,还是提前做一下。
那些暗示的触发信号,就是他留在萩原研二枕边的戒指。
如果受到什么刺激,心境产生了过度剧烈的波动,靠自己没有办法恢复,萩原研二只要看一眼这枚戒指——或者其他类似的圆环形状的东西——就能产生某种被保护着的安全感,症状也就得以缓解了。
“做个好梦。”
这是他能给萩原研二的,最后的保障。
萩原研二也确实带走了那枚戒指。
但现在,萨马罗利的手上,并没有戴着它。
林庭语记得萨马罗利确实说过弄丢了那个戒指。不过在草津见面的时候,萨马罗利已经自己又搞了个长得差不多的戴上,效果理论上是没什么差别的。
现在大概就是那个丢了但还没有买新的,这样的空档期里……不过看萩原研二的精神状态,空档期应该持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按现在的情况再发展下去,萩原研二的精神会受到严重的损害。说不定连日常的生活和工作都没办法好好完成,走在路上也能突然神飞天外撞上电线杆吧。
虽然是前代朗姆遗留的问题,但是萨马罗利理论上算是杜凌酒的人——半个吧。既然都见上面了,林庭语觉得还是有必要处理一下。
“你的地方在哪里?”他问道。
萨马罗利半天才反应过来——被旁边的波本踢了一脚以后,他的眼珠总算会转了,好像呼吸也刚刚恢复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林先生同意了吗?我车就在那边——”
林庭语一点都不想坐萩原研二开的车。不管司机在正常状态或者兴奋状态,或者现在这种看着好像会一时兴起就把车从悬崖开出去的状态——反正都不符合交通安全规则。
他对刚刚过来的琴酒说:“带上萨马罗利吧,我处理一下他的脑子。”
眼看琴酒脸色瞬间更差了,林庭语立刻补充道:“快坏掉了,里面还有东西。”
琴酒:“……”
琴酒皱了皱眉,显然是终于想起来,他差点动手干掉的家伙多少还算半个谋杀共犯——半个是因为萨马罗利只在聂展青的部分出场了,更为核心和关键的,前代朗姆的部分,并没有接触。
但是萨马罗利的嗅觉像犬类一样敏锐,如果在参与行动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却一直藏着掖着,也不是没有可能。为此杜凌酒还是在萨马罗利的脑子里上了一层保险,这件事琴酒也是清楚的。
现在看来,那层保险还在好好生效着。
但是杜凌酒也发出了暗示,需要加固了。
这倒是没什么。说到底萨马罗利已经是组织里所剩不多的好用成员之一了。平时也还算识相,虽然总喜欢在不该碰的线附近蹦跶一下,但从来也没真越过线。
更何况刚刚还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看在杜凌酒的面子上,可以暂且留一留。
琴酒于是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辆白色轿车从不远处的路口冒出来,稳稳地停在了黑色保时捷后面。
苏格兰下车过来,俯身轻轻地敲了两下车窗:“组长。”
琴酒摸出烟盒,弹出一支咬住:“接上他,和蹲着那家伙,找个空的安全屋,听安排,别多问。”
他瞟了还在外面的波本一眼,着重强调:“不带波本。要是他的脑袋到处乱伸,就把那颗脑袋拧下来。”
琴酒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就在附近的波本也清晰地听到了这番指示。他高高地挑了一下眉,抱起双臂嘲讽了一句:“好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你们要去开私人派对吗?”
琴酒冷笑一声:“你要是想玩,可以去找贝尔摩得,她应该很喜欢跟你分享派对心得。”
苏格兰则是毫无异议地立刻执行。他先是绕到副驾驶这边,拎起堵门的萨马罗利摆到路旁,然后将轮椅拖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林庭语安放进去,送到自己的车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刚把车门关好,一转身,萨马罗利就扒到了车窗上:“林先生——把门开开,让我也上来嘛。”
手里握着车钥匙的苏格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把后排的安全锁打开了,但现在看来,确实是明智的举动。
他费了一点劲把萨马罗利拉开,感觉自己像是撕下了一块粘得很紧的大胶布,然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把人塞进去:“你坐这里。”
萨马罗利很响亮地呜咽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拉上了安全带:“我又不会对林先生做什么,防我防得太厉害了吧,苏格兰桑。”
重新回到驾驶位上的苏格兰不想陪他插科打诨,只把他探到座位中间的头推回去:“坐好,要开车了。”
琴酒目送那辆白色的轿车以一个极为谨慎的速度,在前方不远处的路口消失了。苏格兰开车向来四平八稳,在这种拥挤的居民区就更为小心,就算有人突然跳出来碰瓷,也能及时刹停。
他对这个手下倒是一直比较放心。低调,听话,工作完成度高,从不急功冒进,也不会对任务奖励讨价还价。就是偶尔条子病发作一下,突然生出了多余的纠结,但也会自己缩起来调节好,不耽误组织的大事。
相比起来,波本——琴酒瞥了路边一眼,那个家伙已经溜之大吉了。
十有八九正在试图绕几个弯离开他的视野,然后再想办法跟上苏格兰的车吧。情报组那帮人都这样,不该有的好奇心过剩。
要相信波本真的会老老实实不听不问不看,还不如相信朗姆在下次行动中亲自出马扛冲锋枪扫街。
而且,听卡尔瓦多斯说,波本最近正因为擅自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东西,被朗姆冷处理中。大概是这小子多少有几分本事,才暂且敲打敲打,看能不能自己开悟。
但朗姆向来没什么耐心。
假如波本哪天把这点连酒杯底都填不满的耐心耗光,说不定,就是杜凌酒出马的时候了——这甚至都是比较好的结局了。
法国的那座实验室,似乎最近又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装瓶计划”而重新启用了。
琴酒抽出车载点烟器,刺地一声打着了火。银色的烟雾缓缓从他面前升起,像梦里模糊不清的图像。
他并不担心波本看到什么。
不如说,当看到杜凌酒的施术场景——应该要担心的,是波本才对吧?
已死的大石昌幸的声音,又在琴酒耳畔缓缓浮动: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孩子。有一双很了不得的眼睛——不要盯着它们太久。”
但他早就已经盯着那双眼,看过很长时间了。在混乱黑暗的地下赌场里,在灯火辉煌的顶层餐厅内,在那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抓住他,揭露他的野心之前,他就已经看见了那双声名远播的眼睛。
并没有比其他人多什么部件,也没有奇怪的色泽和纹路。很普通的,最常见的亚洲人的眼睛,最多是眼角收得窄一点,敛起眼的时候像一柄锐利的刀。
很好用的刀。总是指向胜利。
琴酒并不相信那种勾魂摄魄的传闻——他当然会防备着杜凌酒对他下手。杜凌酒一贯有对身边人下暗示的习惯,只是个自保的策略而已,琴酒也不会拦着,但他自己一点也不想被控制。
一想到那种可能——莫名的怒火就从心底深处狂暴地翻腾起来了。
不过,杜凌酒似乎从来没有要催眠他的意图。恐怕也是看出了他的防备,不想在他们的关系中平白制造裂痕。
虽然琴酒偶尔也会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他对杜凌酒的容忍度太高了,战斗中培养出来的危险直觉这样警告道。
这不合适,信任这种过分奢侈的东西,是应该束之高阁,绝不能轻易出让的。
然而每次生出这种感觉,再一看见杜凌酒那副没精打采地窝着,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算了。这人能好好活着,不要随便死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就不错了。
毕竟前代朗姆已经死了,大仇已经报了。要不是还有和他的约定没完成,可能连呼吸都没有动力了。
琴酒发动了汽车。
窗外灌入的疾风冲散了笼罩在他身周的烟雾,也把一个小小的问题砸了进来:
为什么杜凌酒,会放心不催眠他?
他难道不比那些人——苏格兰、卡登席德、萨马罗利……这些家伙,他难道不比这些人加起来,都更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