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声音好像一只缓慢伸出来的手，温柔握住苏格兰刚提起来的心，将它轻轻地放回了原位。

接下来应该会问，你怎么在这里，之类的话吧。这些苏格兰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思考了很多遍，谨慎调整了措辞和细节，确保被追问也万无一失。

甚至现在连语气都不用调整了。一路过来的战斗和追踪已经充分调动起了情绪，一出口就是足够直白的担忧：“……林先生，这里很危险，请先和我离开——”

不对。

刚向窗前的人影走了两步，苏格兰就停住了。

如同记忆里一般轻柔的语气迷惑了他，让他无意识地忽略了刚进门时察觉到的异常。然而现在月光大盛，林庭语的身形面貌也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眼前。

——确实是站着的。没有看错。

但是，林庭语的定期检查报告，他一直都有仔细阅读。在朝夕相处的半年里，苏格兰也按照医嘱，小心翼翼地协助林庭语进行复健。

他比谁都清楚，手中曾握着的这条细痩修长的腿，是什么样一种万难独力支起的状况。哪怕有他扶着，或者用上了先进的外骨骼，林庭语都不可能这样稳稳地站着——这么久。

……是易容吗？但是，完全没有察觉出哪里违和。

这一刻的踌躇，让窗前的人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

“好久不见，是认不出我了吗？”

苏格兰的脑子从高涨的战斗反应里迅速冷却下来。

不会有错的。这确实就是林庭语，他认得出对方那些细微的动作。

比如现在这种，转过身来靠住墙，给自己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的样子。林庭语总是喜欢先用后脑稍微蹭一下靠背，定住了，再将颈骨和脊骨一同归拢起来，就像一条直线首先要确定两个端点。

再精妙的模仿，也很难复原这种小小的习惯。

或者在港岛的期间，治疗有了什么重大突破也说不定。

毕竟组织的科技，总是会毫无预兆地突飞猛进一大截。这么多年过去了，让林庭语站起来的药物可能也已经开发出来了。

苏格兰尽力压下心里的疑虑，快步走过去：“没有，只是——”

“或者说，是我刚才叫的那个名字，让你反应不过来？”

语气突然变了。

这间空无一物的简陋平房很小。片刻之间，两人已经只相隔一步之遥。

苏格兰刚要伸出去搀扶的手僵在身侧。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

掌心托着一枚小小的蓝宝石领扣。

半球形的蓝宝石饰面，内侧有反光涂层，从外面看起来就像一整块的宝石，没有人会想到里面是空的。

顺时针旋转一下，就能把圆润的宝石外壳和银质底座分离。然后可以在这里藏进一些小小的东西——例如纽扣电池，以及由它供电的录音和收发设备。

苏格兰知道这个领扣。

……这是他，亲手装在当年那件衬衫上的。

灰蓝色的条纹西装也是他熨烫平整，套在衬衫外面的。连同人形衣架一起推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担心，林庭语会注意到这个焦点区域的小饰品。

但是没办法，这款监听器只能录制一米距离内的声音，必须放在靠近头颈的位置。

不过好在，林庭语只是扫了一眼那套西装就拒绝了。是不喜欢奢华外观的性格呢……衣着确实也是纯粹的黑白灰色调，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

苏格兰记得自己第二天一早就叫人来收走了那套西装。本来也是公安送来的装备，原路返回就可以了。

他赶着出门，并没有检查那套一直丢在房间里的衣服。反正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而林庭语已经明确表示不感兴趣——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枚领扣被林庭语留下了。

林庭语再次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只如同雕像般静止着的手动了。指尖一弹，作为视线焦点的领扣，就轻轻落到了苏格兰的跟前。

落到地上，弹起几声碎裂一样的脆响。

“所以，应该叫你……诸伏景光，是吗。”

——他知道了。

诸伏景光是苏格兰的本名。但在组织里，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叫他。

只有在外面办事的时候——只有曾经那个年轻的警视厅公安警察，在阳光与樱花之下行走的时候，才会使用。

苏格兰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成冰。暗红的冰块填满了他脑子里的血管，一抽一抽在疼，好像要撑裂一样。

但是他忽然又感到很轻松，仿佛长久以来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

不需要再去隐瞒什么，猜测什么。不需要再被忽冷忽热的态度折腾得辗转难眠，反反复复回想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露了破绽，踩了不知道的雷区，是不是马上就要被丢掉。

既然林庭语一早就知道——

所以那从未撤销的催眠，其实是代表着另一重意味吗？

雨声似乎停息了。让苏格兰那声短促的笑，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您这是想听听我会编出什么谎吧？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林庭语注视着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小小饰品，晶莹剔透的弧形宝石面上，光彩摇晃不定。

“毕竟我的说谎额度已经用光了——难道说，您愿意再给我一点吗？”

那张仍然年轻俊秀的面庞，在逐渐涨满房间里的月光中抬起。清澈如水洗过一般的眼睛望过来，神情坦然，甚至带着一点狡黠的意味。

就像先一步占住了羽绒枕头的猫，见到主人进来也只是甩了甩漂亮的大尾巴，没有一点要退让的意思。

林庭语终于彻底理解了Boss当初那封邮件的提醒：

“可不能让他产生被偏爱的误解，否则日后就会铸成大错。”

被宠坏的猫就是这样的。因为知道会有毫无底线的容让，所以行事没有任何顾忌。让不喜欢的衣服消失，在水杯里加料，或者在洗澡时闯进去盯着两脚兽不要淹死——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反正只要毛绒绒暖呼呼地蹭上去喵呜喵呜，犯了什么错都会被原谅。

林庭语大概能想象到苏格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诸伏景光本来就出身于东都警视厅的公安部。组织找到了他身世中的薄弱点，想要捕获他——反而被公安利用，把诸伏景光塞进了乌鸦军团。

那几个作为投名状的枪下亡魂，大概也是一早安排好的。

因此，苏格兰在组织里表现出来的，和波本的纠缠不休的关系，就是特意的伪装。

一方面他们要有正当的理由保持接触，好及时交换情报，协同作战。另一方面，两人又不能过于“友好”，组织里没有真心，而且万一谁身份暴露了，也会把另一个人也拉下水。

所以，短暂的交往和迅速的决裂，是最好的选择。有赖于波本精湛的演技，看上去大家都没怀疑过。

同理，这一次朗姆派波本过来绑架林庭语，应该没有上报组织。按照乌鸦军团的风格，如果行动组要出人参加，来的也应该是琴酒——跟这个名字联系最密切的人。同时会另有一群人监视琴酒，确认他的忠诚。

但苏格兰自己来了，想要把他从这里带走。那应该是波本的计划——最开始的那个，在波本这边突发变故后，苏格兰补位继续完成。

在这之后呢？这两个人都隶属日本公安，背着朗姆把他带走，自然就会想要把他送回到公安的势力范围。

而此时此刻，在曼哈顿就有一大群日本公安的高官——环绕在大石信久身旁。

大石信久。

——朗姆的线人，“吉野杉”大石昌幸。

那可真是，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局面了。

林庭语终于也叹了口气。

他很少叹气，毕竟没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他在意到遗憾的程度。假如事态的发展不如他预期，重来就好了——曾经那个他，应当是这样想的吧。

不过，偶尔叹一叹气，确实有放松心情的效果。特别是看到苏格兰的表情瞬间凝固的时候，胸口淤积的某些执念，忽然也一散而空了。

“你听着。”

他伸出手去，掌心向上，稍微晃动了一下。苏格兰愣了一下，然后把手搭了上来。

林庭语失笑。他说：“不是这个，把你的枪给我。”

“……”

苏格兰的耳尖迅速泛起了红色。他毫不犹豫地从腰侧抽出一支佩枪，递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手指搭在弹匣上——但还是没有卸掉弹匣，原原本本地给过来了。

林庭语拿在手里掂了掂。尺寸普通，但对他来说还是太沉了，光是拿起来一阵子，手就有些发抖。不过型号倒是烂大街，感觉在垃圾堆里也能翻到不少。

他其实给苏格兰订购过一套狙击枪。放在世田谷区的一栋别墅里，那是琴酒名下的产业。原本是准备作为告别礼物，答谢苏格兰半年来的照顾。但是离开得太匆忙，后来苏格兰又表现出一副要跟他划清界线的样子，就没送出去。

要是有一天，那套狙击枪被谁发现，送到苏格兰手上，就当做是这把枪的交换吧。

“都有谁知道这把枪属于你？”

苏格兰迟疑了一下，回答：“没有。不是组织的，也……没在公安登记过。”

“很好。”林庭语笑了笑，“我拿去用用，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看苏格兰开口还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沉。

“你今天不在这里。你这段时间没有来过美国。”

苏格兰的表情空白了。

“你前天去了港岛找我，理由你自己想，到了地方以后联系我诊所的助理就行。然后你因为非法入境，被我的人扣住。会有人给你一份入境资料，背下来。”

“林先生……”

“你自报家门，没人理你。到合适的时候，会有人叫你联系亲属打钱赎身。不要上报组织，找一个外面的干净的人，但组织必须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总之你这段时间不能跟任何人联络。任何人。”

“可是——”

“没有可是。”林庭语继续说，“这种关键时刻失联，肯定会让你遭到调查。后面我干涉不了，看你自己发挥。如果运气好，过关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了苏格兰正要开启的嘴唇。

指尖在发颤的皮肤上轻轻一抹。

“你就自由了。”

苏格兰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在碎裂。

不是血管里的冰，那一早已经融化了。而是他心上的枷锁——那条黑色的，将他的心脏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细长的蛇。

光泽的黑鳞沿着边缘裂开，一块一块，掉落下去。

失去了鳞壳的包裹后，那条蛇内里也只是一团没有实质的灰影而已。如同尘埃融入湖泊，漫漫散开。

只剩下在那颗原本红润的心脏上，因为长久缠绕而无法消除的瘢痕。还是一条蛇的形状，却如同陷入冬眠一般不会再动了。

——自由了。

他从来没有感觉心脏这么轻盈过，黑蛇的消失好像把其他的负担和顾虑也一起带走了。他脚底已经不是坚硬而粗糙的地面，他浮在空中，世界一刹那间都显得不真实了。

林庭语给了他另外一个承诺。只需要再忍耐几天，就连那些瘢痕想必也会彻底消失——这么长时间也忍耐过来了。

可、可是——

“没有可是。好好待着，不要多想。”

蛇类一般细微的声音，也飘飘渺渺地浮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