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中灵烟燃雾冉冉弥漫开来。
数十弟子持剑挺立于鹰岚阁中。
沈从归站在炉侧,右手持一柄通体雪白的佩剑,广袖如云,他翕动嘴唇道:“剑之起落,若魂之生死,灵力通其刃,剑起,则恃险若平地,剑落,则风凌残甲催;剑灵则为剑起、落之气结网,剑若无灵,天下第一剑于手中如废铁,剑若有灵,杀尽万兵不过一念之间,因此,剑灵便为剑者第一心病,应克之驭之得之用之。”
白衿何他们几个新来的站在弟子中的最后一排。
四人为一行。
林清蘅立于至西,身侧那留给纪鹤云位置被空出来,而白衿何立于至东,身边站着个提剑的良逐鹘。
最初,白衿何那身侧本应是林清蘅,不知怎得,良逐鹘来了后,白衿何就莫名被挤到了最角落去,独独挨着这只鬼。
守着角落,白衿何倒是乐得清闲,视线不停得在周遭扫视,也不晓得在看什么,最后似是实在无甚好看的,他的视线跟着头一起缓缓垂落,魂飘到了梦里。
困死了。
“白一。”沈从归的视线宛若一把无形的刻骨钢刀,覆雪透寒,不可小觑,瞬间便锁定白衿何那偷懒打盹儿的模样,话绕过众人直接在白衿何脑袋上敲了个钟。
而众人目光归结处。
白衿何垂落着双睫,呼吸平和稳缓,右手执剑的五指松了松,宛若未用力般,那剑柄表面仅能虚虚地贴在掌心表面,却始终未掉落到地上去。
良逐鹘在余光里瞧他那模样,唇角翘起抹不大明显的弧度,左手指尖轻微勾了勾。
“啪。”
第一剑掉落在了地上。
还好死不死正中脚背。
疼痛感从脚背酥麻麻得蔓延开来,快速卷袭全身,白衿何猛得睁眼,想要呲着牙抱着那脚背转上几圈缓一缓,却在意识回笼那刻对上数十双眼睛,硬是扯出了抹僵硬的笑,连带着马上要吐出来的那句脏话也一并咽了下去。
……草。
他结了界咒啊。
剑怎么……
白衿何想起来了他身边站着的是谁,在余光里瞧见那人挺直着个背,始终未曾往这边看上一眼,便晓得——就是这个鬼干的,绝对。
白衿何对着沈从归笑了下,从容地从地上捡起第一剑,方才云淡风轻道:“掌心出汗有些滑,没拿住剑,没拿住剑。”
他这话一出,旁人都忍不住笑。
尤其是那蒋承允,干脆开口讥讽道:“莫非是猪油糊了手,拿剑也滑溜?”
白衿何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始终盯着沈从归看,见沈从归终于收回了视线,他方才嚅嗫嘴唇,压低声音说道:“良逐鹘,昨日寻欢作乐玩了个爽,今日就来戏耍我是吧。”
良逐鹘说道:“哪敢,虽说小蛊主总是自认诙谐,总说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脑袋上,但我也始终惦念着破缠观内相伴之情,未曾敢对小蛊主生过龃龉。”
相伴之情。
情?
谁同他有情?
白衿何默了默。
前头的沈从归说道:“今日鹰岚阁新入三位弟子,便点拨到这儿,其余的自行参悟,尽快练习跟上师兄、师姐们的进度,半月后便又有次下山历练,今日妖界颇为不太平,众多妖兽逃窜至人间,为祸百姓,下次历练点为八州之中。”
话罢。
他便甩袖离去。
虽沈从归已走,各弟子却颇为自觉得开始挥剑练咒,若有仍未成功结剑灵的,便盘腿打坐,将剑放于双腿之上,閤眼了悟。
白衿何却没那装模作样的心情,直接开始光明正大地偷懒,不知从哪甩出块丝绢来,动作悠闲得开始擦那第一剑剑身。
他边擦边接着方才的话道:“是了,破缠观三百年,我与小鬼主情深意切,毕竟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在所难免,然而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小鬼主这朵娇花还是歇歇罢,免得一心扑在我身上,以后都没心思另择佳婿了。”
良逐鹘不屑于练剑,在他看来,他一个恶鬼堂小鬼主,就算再认真练这剑,苦心练上一百年,恐怕也没有随手放出来只鬼好用,省时还省力,但他却没白衿何那样的绢帕来擦剑,只抱臂站在原地,看着白衿何擦剑。
白衿何眼都未抬,便接着说道:“小鬼主莫要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瞧了吧,流水无意啊,难不成还要我不顾情面地明说?不好吧。”
良逐鹘说道:“小蛊主要明说什么?”
白衿何怪异得瞧了他眼,还真要他说?换做以前不是早早便开始阴阳怪气了。
下一刻。
便听,良逐鹘说道:“小蛊主编撰话本段落倒是一觉,破缠观之中若有酒肆,说书先生定然非小蛊主莫属。”
白衿何旋即笑吟吟道:“谬赞谬赞。”
收了绢帕。
白衿何心中感叹了句道,早晓得这绢帕铸剑、擦剑如此好用,从空寂痴那儿多顺来几个好了,给林清蘅铸剑时也用上,这叫什么……寒刃生花,铁骨柔情。
他将剑抛掷起来,再稳稳接住,瞧着前面几排的人有样学样得挥剑出招,但与他们的紧绷认真不同,白衿何招招随性自在、随心所欲,臂不直,力气甩出去,手腕挥得有多远,臂就伸多远,背不挺,脚下步法飘虚、摇摇晃晃,还未来得及站稳,下一招式便至,自然无心挺背沉肩。
耍了几招。
白衿何便愈发觉得这绢帕实在是妙,挥剑生风啊,那绢帕在空中飘着跟个小旗一般,漂亮,漂亮。他愈发自得,更加坚信要给林清蘅的剑也加上个绢帕的想法,便直接从良逐鹘身边穿过,亲自去问林清蘅道:“林清蘅,你对剑只有颜色一个要求?没别的了?”
林清蘅正在认真练剑,见他来,便收式道:“我无甚要求,颜色不过是鹤云兄觉得浅青衬我,若是眉悠兄所铸之剑,如何我都喜欢。”
白衿何点头道:“那我便自行发挥了吧。”
林清蘅笑道:“眉悠兄随心便好。”
笑着笑着,他眉眼笑意便淡了下来,他目光若无了落地点般,飘忽着看到那身侧被白衿何遮挡住的空位上去,他怅惘道:“不知晓鹤云兄如何了,若是半月后历练,若是他受了七日刑罚,不知身体可还能承受。”
话说出口,他又满脸歉意道:“眉悠兄,我总是无意朝着忧愁处去想。”
白衿何顿时问道:“京都仙郎嘛,仙郎仙郎,仙就是记挂着人,这说明你以后保准修为达顶,飞升成仙。”
林清蘅被他逗得莞尔一笑,又摇摇头道:“仙并不忧人,仙为凡人飞升,若有七情六欲者,难免自视清高,瞧不起修为低下的凡人,若是断情绝欲者,又太过无情无意,将凡人苦难视若无物,早些年若有人飞升成仙,百姓皆祝之贺之,但如今,反倒是只期盼者修为至高者能留在人界庇佑人间,莫要去仙界做那高高在上的无情仙,就如那大长老沈从归,据闻他早达可飞升成仙的境界,当年莱羽殿上空紫雷千缕他都一一扛过,却硬留在这人界,只为能造福百姓。”
造福百姓?
沈从归?
白衿何琢磨着,他那张脸倒是能造福百姓的眼睛,至于别的罢,他可未看出沈从归是个如何悲天悯人、乐善好施之徒。
但林清蘅对仙界这评价他倒是从未听过。
在现代自不必说,仙如梦中人,法术赐福,信徒无数,虽从未见过何人因拜仙有了百万之财,他也不信仙,但到底多年熏陶,潜移默化,对仙自然带了些“是好人”的定义。
且破缠观内六界经中也写,人跪仙,仙赎苦,总不至于仙尽数是恶人。
但听着林清蘅所言可未必如此。
白衿何说道:“仙里一个好的都没有?”
林清蘅说道:“大抵有的,但皇城之中,吾皇不敬仙,更多时……甚至可以说是憎恨。”
六界经过期了。
三百年能变的太多了。
更何况那六界经不知是几个三百年前写的。
白衿何下了定义。
白衿何说道:“那你以后便是仙界少有的好仙。”
林清蘅感叹了句眉悠兄心若孩童,夸人都夸得如此虚无缥缈,但这大抵也是最好的祝愿了,便道:“眉悠兄也是。”
白衿何还未开口,就听良逐鹘嗤了声。
仙?
白衿何?
良逐鹘毫不心虚地偷听他们讲话。
鬼的耳朵就是好用。
怎得了。
林清蘅看了他眼,对他有印象,这人和眉悠兄同宿一间,便准备主动打声招呼,却被蒋承允横空一脚打断。
还未见其人,便闻其声嚣张而至。
“白一,你就这么偷懒的,还带头领着别人一同闲聊?若是被师傅知晓,莱羽殿一比零八律里有五条都能在你身上来上一遭。”蒋承允穿过众人,走到几人面前,他神情倨傲地将白衿何上下打量了番,瞧见第一剑,更是直言不讳地大笑嘲讽道:“哪来的小破剑?师傅连剑都没让你挑一挑吗?“
林清蘅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白衿何的脸色,却瞧见白衿何面色坦然,不像生气郁结的模样,霎时松口气,想开口从中调解这场矛盾,免得闹出不愉快,让眉悠兄也被罚了去。
白衿何快他一步道:“可是蒋师兄?”
蒋承允快意地昂着头道:“自然。”
他那日连夜翻经插书果然没错,这不,纸人一成,白一的师兄都乖乖唤出来了。
蒋承允蹬鼻子上脸道:“即然你唤我一声师兄,我便好生提醒,你这破剑下山历练可要遭些苦头。”
白衿何笑眯眯地抬起第一剑,问道:“师兄说它。”
蒋承允说道:“自……”
白衿何拔剑而出,对着蒋承允同射箭一般将剑直插蒋承允头顶,说道:“这把破剑很快的。”
言出法随。
第一剑化作疾风。
蒋承允瞳孔骤缩,整个人向后跳去,被第一剑追得顾不上形象,连忙蹲下身去躲,却发现这剑如同下了追踪咒般,紧紧锁在他脑袋的位置,当即便转身逃窜,双手慌忙在胸前结咒。
却一如先前在白一面前那几次般,怎得也掐不出咒来。
直到他被逼墙角,穷途末路,眼睁睁地看着剑刃朝着自己奔来,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一把剑悬在他面前替他挡了那第一剑。
第一剑撞上剑身坠落砸地。
蒋承允看着站在自己身前那人,颤颤巍巍地叫了声道:“……顾……顾师兄。”
那少年收起剑,淡漠抬眼看向白衿何,未言一语。
白衿何心叹了句,冷漠师兄救赎蛮横师弟啊,情深意切,这才是真情深意切。
他勾勾手将第一剑收回来。
见状其他人纷纷躲闪,生怕这剑像方才锁定蒋承允一般冲向他们。
第一剑入鞘。
林清蘅低声说道:“眉悠兄,那人是大长老门下第一弟子,顾州白,不可与之交恶,切莫谨言慎行。”
他生怕白衿何再做出来什么用剑追人的事。
白衿何显然没这个意思。
他提着剑兀自往阁门走,走出几步,又扭头叫林清蘅道:“走啊,去看看纪鹤云成什么模样了。”
林清蘅犹豫一刹,跟上。
就在两人将要踏出阁门那刻,剑鸣从天而降,晨练结束。
林清蘅心里缓了缓。
眉悠兄掐时间也是掐得极好的。
倏地瞧见地上影子多了个。
林清蘅扭头去看,便看见良逐鹘那张脸,怔了怔,便笑道:“你是和眉悠兄同一房宿着的那个吧,我叫林清蘅,敢问……”
“眉悠兄?”良逐鹘问道:“为什么这么叫他。”
林清蘅只当他二人不甚相熟,回道:“白一的表字是眉悠。”
表字?
三堂之人均无表字。
他白衿何倒是做了第一人。
良逐鹘想道。
“我叫黑一。”良逐鹘说道。
黑……一?
这名字。
林清蘅说道:“那黑一……兄和眉悠兄还真是有缘。”
林清蘅总觉得叫黑一兄有些别扭,但叫一兄更怪吧?
至于问表字。
林清蘅总觉得这人不大容易相处。
他问了那人也不一定会说。
纠结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