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衿何问道:“哪样?”
纪鹤云“啧”了一声,这人怎得这样,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还偏生要故作不知,逼他直白地说出来,纪鹤云刚要说道:“就是……”
白衿何悠悠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纪鹤云:“……”
你偏要晚那么一会儿才说是吧。
听他二人的话,林清蘅蹙眉道:“顾师兄是中了那法阵的招吧,那日躺在法阵中,我能感知到血液流失的感觉,但人却坠入了幻境中,那幻境就像是针对了你心中最脆弱敏感的一面,以此来绕得你的魂魄惶恐不安、飞离而逃。”
林清蘅回想那日情景,接着说道:“尤其是,顾师兄还是在阵法中央,应当受损更重,终究是有情有欲的人,难免失足落入其中,无法自拔。”
纪鹤云应付道:“对,我那日就陷入了儿时回忆中去,是妖兽攻陷淮安那日,我躲在我爹身后,我娘也拿着剑护在我身边,那时候我才三岁,刚能站得稳当些,就提着把剑学大人模样往前冲了,要不是我爹后来把我抱在怀里,我说不准就被那些妖兽给踩成小小人了。”
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得轻巧,但能出现在幻境里,绝不是什么简单境遇。
白衿何混不吝地扯出来句:“现在你提着乱火可以把那些妖兽踩成小小兽了。”
纪鹤云笑得前仰后合,巴掌一下接着一下地拍到白衿何后背上,直到白衿何忍不住瞥了他眼,他才屈于淫.威收了回手,但笑还是止不住,说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小兽,白眉悠,你当那群妖兽是什么小虫子啊,说踩就踩,我把脚拉长一倍,说不准才能踩下人家半个脑袋。”
但这么一闹,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悲寥气氛霎时冲去九霄云外。
林清蘅也笑道:“眉悠兄不过是相信鹤云兄的实力罢了。”
白衿何:“?”
又有人给他脸上贴金。
林清蘅补充了句道:“不过,鹤云兄真的很厉害。”
得。
小迷弟一个。
白衿何老早就发现,林清蘅可以说是纪鹤云身后不折不扣的小迷弟,别看林清蘅一幅仙郎模样,但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盲目,有时白衿何都在想,怕是连纪鹤云有朝一日给莱羽殿炸了,林清蘅都会觉得是莱羽殿所教剑法不够正宗,纪鹤云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追求剑倒至臻至纯罢了。
不过也是。
当初初见时不便晓得了。
林清蘅他爹是纪鹤云他爹的迷弟。
从小耳濡目染,用辈之间又常常在各大灵榜上瞧见彼此姓名,拜倒石榴裙下……石榴裤下,也不是不可能。
也只有纪鹤云这人才会真觉得林清蘅说的都是实话。就像此刻,纪鹤云又扯嗓子笑了两声,震得那林中焚音都颤了颤,才将胳膊搂到白衿何脖颈上,说道:“白眉悠,我就知道你很崇拜我。”
白衿何:“……”
卿迟落在一旁笑了两声,看着这一幕,颇为感慨地喟叹了句:“我从前最想要的,便是行走江湖,至少走遍八州,带着我的镜水剑多见见世面,可惜了。”
她转而说道:“我在那法阵中陷入的幻境,便是初归京都时,那时我初来乍到,唯一有的就是我的镜水剑,我本以为我有镜水便有了全部,但入了京都,我才发现,皇城之中吃人专挑拿剑的吃,他们指责我只会修剑却不知琴棋书画,那时我才发觉,原来镜水比胭脂水粉要低贱得多。”
林清蘅自是知晓京都那些名门子女排外的龃龉,依靠着欺侮那些与他们不尽相同之人,来衬显他们生在皇城脚下的高贵。
那些见不得光却又绽放在皇城墙根下的一朵朵毒花,他自然也是见过的。
当年虽说没见过卿迟落所遭所遇,但只需简单思酌那么两秒,便晓得大致是什么勾当。
林清蘅说道:“卿姑娘,再过些年头,你提剑回去,他们甚至未必敢认你。”
认了,便是死路一条。
那群人向来欺软怕硬、贪生怕死。
连遭鹰岚阁中的那群大臣子女,也改不了如此秉性。
卿迟落摇摇头,表示一切已经过去了,笑道:“我就是在那时碰见嫂嫂的,很难想象,那时候已经狼狈不堪到那种地步的我,居然还能救下她,镜水一剑,也是那时生了剑灵。”
这般际遇,倒是让纪鹤云对那个还要卿迟落照顾的嫂嫂改观了不少,原来不是欺负见月性格好,刻意把事推到她身上,而是真的体弱,需要见月。
纪鹤云颇感兴趣道:“那你嫂嫂便和你一同归了家?然后……你哥对她一见钟情?”
到底是没见过卿迟落口中的哥哥,一时还是对这人的存在觉得有点儿别扭,可惜了,还没等他见上一面那优秀到被领入卿府的旁系兄长,那位便遭遇不测了。
纪鹤云不禁又是一阵惋惜。
卿迟落说道:“是啊。”
林清蘅定论道:“当真是一段佳话。”
白衿何听着他们几个扯东扯西。
只觉得——
哪有这么个道理。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自当以身相许。
这许怎么也应当是许给那卿迟落吧。
白衿何瞥了眼卿迟落脸上不加掩饰的笑。
而且。
她这明显喜欢她嫂嫂喜欢得……不得了啊。
白衿何把视线往竹林冒绿处转了转,打算就此分散些注意力,省得他总想些有的没的。
林清蘅说道:“话说回来,那法阵当真是威力无穷,那布阵人还就此逃走,也不知究竟逃到了何处,怕是后患无穷。”
白衿何说道:“你便放心罢,顾州白不会放过他的。”
林清蘅却未见半分轻松之态,眉宇反倒拢得更紧了,说道:“但顾师兄……他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我虽对血咒了解不大多,但鹤云兄也同我详细讲解了番,自然也知晓此时顾师兄分明是……”
入魔的前兆。
后半句他没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但大家心知肚明。
白衿何倒是看得开,说道:“这事全看他自己,否则你如何担心也没用,渡人难渡己。”
纪鹤云嘴比脑袋快,火速接话道:“送佛送到西嘛。”
反应过来,他又拍了下自己脑门,说道:“但这个真没法子送,早几年我爹有不少朋友在应对妖魔时不小心着了道,迷失心智,把心底那么点儿恶全部挑出来了,入魔这条迷途,踏入一步,便如泥沼吞人,盱阋抗之,苦絮踏之,难救。”
林清蘅有说道:“不知黑一兄如何,虽一路上未见他有何怪异,但他那时也是躺在阵中,终归是有些影响……”
白衿何轻笑了声,心想,哪里是有些影响,直接成了一具身体里的两个人,一会儿回去,他还要面对那无名尸莫名其妙的目光呢。
但这也只是想想,嘴上,白衿何还是说道:“他哪都没出差池,以前有多讨人厌,那在还是那么个鬼样。”
纪鹤云神神秘秘地贴过去问道:“白眉悠,老实交代,你怎得就这么讨厌黑一呢,是不是他有什么怪癖,惹恼了你?”
白衿何讨厌良逐鹘的地方多着呢,要细数两人究竟在何处何事上结仇,怕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便随口说道:“他只坐石椅。”
纪鹤云:“……?”
纪鹤云嘴角抽搐着问道:“那你……只坐木椅?”
白衿何面无表情道:“聪明。”
纪鹤云:“……”
-
人还未踏进去,话便先挤了进去。
白衿何说道:“你打地铺?”
他关上门,看见桌上的几壶酒,心中惊了下,没想到这无名尸还真要了酒,他不过跟那店小二随口一提罢了。
不过想想也是,良逐鹘那躯壳冷的如同冰窖般,也就只能喝两壶酒才能勉强让那无名尸的魂魄暖暖了。
无名尸仍是在窗边,顺着向外不知在看什么,不过此刻他不是站着,而是坐在了个石凳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背对着白衿何,看不清脸上神色。
瞧见那石凳,白衿何试探着叫了声道:“良逐鹘?”
窗边那人缓缓转过身。
许是无名尸连灌几壶酒,灌得这副躯壳无法忍受,连带着后占据身体的良逐鹘也醉了几分,他眉梢明显带着不清明的松散,头发被窗缝吹进来的风刮弄得凌乱。
暮色四合,暗缚天地。
白衿何在黑暗中寻了寻,没找到烛火,便干脆挥手唤出来群灯蛊。
灯蛊中却有两只不安分的,被良逐鹘身上浓重的酒意吸引了去,围绕在他头顶扇着翅膀转圈飞,有几分像小天使头上那光环。
不过可惜了,良逐鹘这鬼的身份要是安到西方去,可不是什么天使,而是实打实的恶魔,运气好的话,还能当个吸血鬼也说不定呢。
而恶魔·良逐鹘却被头顶两只小小灯蛊晃得阖了阖眼睛,白衿何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两只私自离队的灯蛊。
转吧转吧,一会儿人家就唤鬼出来把你俩给吃掉了。
良逐鹘却只是抬手在脑袋上挥了挥。
他这动作,让白衿何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喝醉了,还是躯壳里掌控的灵魂还是那无名尸。
白衿何从来没见过良逐鹘喝醉的模样,因为那破缠观中压根儿就没有酒,也不晓得曾经宿在破缠观中的三位堂主靠什么取乐,干燥乏味得很,除了各种修炼场地以及书籍,便没什么别的了。
而自破缠观出来后,他和良逐鹘的接触便是在罟山与莱羽殿,罟山到处都是死人骨,别说是没有酒了,真冒出来坛香气扑鼻的佳酿,怕是也没人敢喝,至于莱羽殿,一百零八条律规里便有饮酒,罚三十鞭。
白衿何又问了句道:“你叫什么?”
那人盯他半晌,才回道:“良逐鹘。”
得了。
这下可以确定了。
是良逐鹘。
白衿何霎时松了口气。
白衿何挥挥手,让那两只灯蛊重新回到良逐鹘脑袋上去捉弄那人,便自行转身去取了床夏被,随意往地上一扔,诶,刚刚好,摊开摊平了。
白衿何往床上一坐,说道:“良逐鹘,今晚你住地铺。”
他准备好听良逐鹘冷言讽刺他两句,却只等到良逐鹘把一只灯蛊捉在手心,呆愣愣地盯着看。
原来这人喝醉了是这样。
白衿何想来两个词来形容他。
人畜无害?慈眉善目?
好像又不大对。
但管他呢。
窗外经文诵吟声还在空荡荡地飘着,听着如同小学时候听的课文一般,让人忍不住便要阖上眼,沉沉睡去。
白衿何在床边布了层结界,一把扯过方枕,压在脑袋下边,脱了靴子,再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身上,便打算就此睡去。
“……”
酒味儿顺着风飘过来,有些呛人。
白衿何翻了个身。
“……”
怎么感觉床上酒味越来越浓了。
白衿何又翻了个身。
“……”
“……白衿何。”
一睁开眼,一张脸正趴在床边。
白衿何倏地坐起来,就看见一只巴掌大、还不成形的鬼魂正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啃他布下来的结界。而良逐鹘趴的那处,应当就是那只小鬼最先开啃的位置,一块大洞赫然在那儿。
他说酒味怎么越来越浓了。
酒鬼在旁边,可不浓吗!
再一看地上。
他扑的小地铺被良逐鹘直接踢到桌子下边去了,桌角一团夏被堆缩着,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连踹好几脚的可怜小孩儿。
白衿何毫不犹豫道:“床是我的,你要不想打地铺,就和顾州白换回来。”
良逐鹘像是喝个酒把脑袋喝坏了一样,下巴压在床沿上,头上转着的两只灯蛊散发出的光清晰得照出下巴上被压出来的一道红痕。尤其是良逐鹘皮肤白皙,加之他没有常人体温,平时脸上连血色都少有,若不是他长得高大,怕是别人见他第一眼,便因他肤色给他定性成了羸弱的病秧子,而这病恹恹的肤色上,那红痕更显触目惊心。
良逐鹘却好像没知觉般,甚至将下巴抬起来再无意识地磕上去。
白衿何说道:“想一头撞死应该撞额头,不是下巴。”
良逐鹘说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