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马桶运行的指示灯在闪烁,抽水冲刷的声音衔接有序,趴在马桶上的人痛苦地痉挛着……
知道科研人一旦卷起来不分日夜,一般实验室内都会配齐设备的盥洗室和休息室,像一个人的第二个家。
简明:“呕………”
消失一个上午的简明,自一回来就冲进厕所里呕吐不停。
吾爔瘫在实验台上一直望着盥洗室的门,它数十次发出举起瘫痪左手臂的指令……无响应。
新装的‘眼睛’能让它在800米内看清矿泉水瓶子上的文字,可现在它发出数十次的指令都石沉大海,它连为自己捏起几根线再接通都做不到。
简明:“呼呼……气死我了……呕……”
吾爔捕捉到简明的情绪和状态,诱发呕吐的应激反应不多见,应该是受了重大的刺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陪伴在一旁,递一杯温水再用手掌轻轻拍拍后背。
吾爔正过头颅,实验台上方的无影灯将它面部、左手臂、上半机体坑坑洼洼的受击处照得清清楚楚。
这具残废的躯体开始了‘思考’,机械眼滋滋轴转着扫描到四方的机械臂,能‘看’,就只能看着……运动模块永远是最优先级,可每一次都会执行失败。
不能,再失败。
……
胃部剧烈的痉挛渐渐缓和,头部刺痛的状况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简明忍住脖颈还翻滚的恶心感和窒息感,喘着气抓住一旁的洗手池从地上站起来。
他颤抖着拆开一袋便携式漱口水含在口里,恶狠狠漱涮一阵再吐掉,那股刺激难闻的胃酸气味才消失。
简明:“没时间、没时间了。”
他草草收拾下,冲出盥洗室。
“博士,你的气色很糟糕,是蜡黄色,我建议您现在就咨询专业医生……”
吾爔突然停住。
它‘看’到了简明脸上滑下了眼泪。
“吾爔、吾爔……”简明脑中紧绷的线‘啪’地崩断。
“我们……该怎么办啊?”
简明非常清楚事态有多严重、多糟糕,但在看到吾爔的模样后……他整理几下皱皱巴巴的白大褂,跌跌撞撞走向实验台……
“我……们……”简明像具空壳般碰撞在实验台的边缘,泪水在镜片上晕成一朵朵水洼,他摘下眼镜丢在一旁,失去了所有战意。
他直勾勾瞪着自己付出一切心血的作品,银片缝合的面部外甲被砸的凹凸不平,他用手细细摩挲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坑……鼻头一酸,视野模糊不清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啊?”
他无助地失声哭诉起来。
“他们要拆了你,要大卸八块!”
简明眼眶里蓄满的泪水疯狂落下。
简明想到了他们两个,像高飞的鸟儿遇到一群残忍的猎人,为了在枪林弹雨中活下去,和他们斗,拼尽全力和他们斗!可最后还是连中数枪,双双狠狠摔落在地上。
简明从不怕恐惧,他直视无数恐惧,但现在,他认为超越恐惧的,是空白。
“我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和你,没有任何还手能力。”
“我只想给你最好的,我已经退让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都不行吗?为什么啊……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简明已满脸是泪痕,憋屈许久的负能量如洪流般轰鸣着吞噬一切理智……
“我连你都没有了,最后我连你都要失去了,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身下的废铁人啜泣出声,单薄消瘦的身体颤栗着,将压不住的委屈和绝望通通哭泄而出,泪水落在吾爔不能动的机体上,顺着甲面纹路蜿蜒滑落……
“博士……”
吾爔收到了简明‘泪水’和‘哭诉’,它读取内置全部的资料,得出应对结论:拥抱。
……机械眼飞速轴转着,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控制的部件。
“我。”
“我该……怎么办?”吾爔的平淡无味的音色第一次产生了波动。
此况,是吾爔接触这个世界第一堂被动接受的课程。
关于痛苦。
“博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吾爔做了一切它能做的,但都无效。于是将问题抛回给它的最高指令人,它的缔造者,请求他给出指示,希望能解答困惑。
而它的最高指令、缔造者,简明面对痛苦,是哭泣。
吾爔,是动弹不得。
吾爔一怔,或许就几秒的时间,它失去了一切控制,它丢失了全部的数据和代码,那像是‘死亡’的感觉。
很快就恢复了,再然后吾爔没有片刻的歇息,开始了推算。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重点人物的计划书:那份绝密合同。
“博士,‘结婚申请表’你签约了吗?”
‘结婚申请表’一词,一把扯回了简明的理智,他身体一震,当即停止了哭泣:“你怎么知道?”
吾爔:“我看到过。”
“什么?!”
划拉——
简明专属实验室的大门被重重推开,首当其冲的是兰尚,随后呼啦跟进来一大帮子人。
李兆、柯雪、燕春缪、许光、百子叶、何有复等等,众人一进来就将实验室台上的一人一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知道他们听了什么,神情一个比一个严峻紧张,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不同的设备,笔记本、台式电脑、数据分析仪器等等……
“简明,让开吧。”兰尚白了眼的简明,没好声气。
跟班的何有复连忙将他面前的桌子擦干净,快速装好一台新的台式电脑,还比了个谄媚的‘请’。
兰尚入座,将提着的一个方正黑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好几层夹层,夹层上许许多多的格子,上面全是硬盘。
一眼望去,数量应该超过了一百。
“哼,哭鼻子,你有什么资格哭鼻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李兆当着众多人的面开口就骂,不留一点情面。
“老师,你累了,我来操作吧?”百子叶偷瞄了眼红眼着满脸泪痕的简明,心里心疼不已,但面上毫无破绽。
“他们两个可不能掉以轻心,我亲自操作,你去另一台电脑,给我打下手。”李兆安排好得意门生,将背包里的笔记本拿出来,再将带来的白色箱子打开,里面硬盘的数量与兰尚的不分伯仲。
“你更应该感谢汪铭!不是他让我们介入,你简直要闯下弥天大祸!”李兆快速进入状态,他神态肃穆庄严像是面对一场战争,就这还不忘训一嘴简明……
燕春缪面无表情,打开手中的平板,拨通汪铭的号码,并指挥其他人:“为了大家和海里的安全,从现在到以后任何的时间都不许乱碰简明博士的任何一台电子设备,所有操作必须通过‘安全箱’的隔离再执行,没有‘安全箱’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春缪朝合力抬着一口比人还高的黑箱子的六个人示意,六人会意,他们打开黑箱子将里面沉重的仪器合力搬到简明实验室主机旁,激活这台仪器,再用特殊用途的线缆将它链接实验室主机的后端口。
燕春缪:“这就是‘安全箱’。你们必须链接安全箱后再用各自研究中心的电脑操作,每一步都必须跟着李兆院士和兰尚院士的指挥,不能有任何差错,懂了吗?”
乌泱泱的一众人答应了。
燕春缪上前输入指令,安全箱顶端升起的树状式排插,排插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链接口:“这是‘安全箱’的链接口,大家链接‘安全箱’吧。”
燕春缪一声令下,在场所有的人都拿着线插入安全箱链接口,噼啪咔咔敲击键盘的响声开始不绝于耳,紧张凝重的氛围顿时弥散开,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简明眼睁睁看着这帮人冲进来占了所有的桌子,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地上,这让他趴紧在吾爔的机体上,本能地用身体护着它。
他知道他们要对吾爔做的绝没好事,嘴里不停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没人理他。
燕春缪看着简明,暗自叹了口气,她继续呼叫着一通不会被接起的通话。这是汪铭的意思,训练简明,让他彻底明白,生死关头汪铭是唯一的求助曙光。
站她一旁的‘保安头’许光看简明着拼命护着的模样,也叹了口气,暗搓搓地附身在自己身边的小弟耳旁嘱咐:“给我认清楚他,以后对他下手要仔细着,不能疼不能伤不能丢,明白了吗?还有,他要绝对保密,像藏你的私房钱一样给我藏好,明白吗?”
柯雪并没有参与李兆和兰尚的行动,她倒是像个游客,看了一会儿被简明母鸡护崽子般压在身下的吾爔,再参观了一圈实验室,边走边夸赞道:“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孩子,你真是前途无量。”
眼波一凛,柯雪停在简明手写的笔记本前。
她找到了她要的,端起来这本及其普通的笔记本,细细翻看上面的内容:“……生物理疗舱室,这就是我要的。”
她的眼中,迸发出了找寻已久的希望光芒。
“我靠……这么猛!”
突然一个男子惊呼,他扭头看了眼实验台上的机器又扭头看了眼腿上的笔记本,难以置信道:“这踏马的到底是个啥玩意,一下子秒了我1个亿的量。”
“我也是……全军覆没……”
“嘘!别说出来啊!想被毕业啊!”有人急忙提醒,一行人连忙背过身去啪啪啪打键盘。
片刻,吾爔说话了:“博士。”
简明慌乱:“吾爔,怎么了?”
吾爔:“是病毒。”
“……吾爔!”他看到兰尚和李兆的箱子就猜到了,这绝对是他们有生之年能拿的所有的病毒大全,但他毫无办法,只能心痛又心急地叫了声机器的名字。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燕春缪还没有拨通汪铭的电话。
兰尚的脸色难看极了,优雅著称的兰院士甚至爆了粗口,他骂了几个人,让他们别拖后腿,被骂的几个人敢怒不敢言……
李兆不信邪,他恶狠狠猛地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再加!这三层的硬盘都给我插上去!!”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起上!先给它弄瞎!别让它看到任何东西。”
吾爔动了动头部,机械眼锁定趴在机体上的简明,实验室内多扇屏幕显示了简明忧心如焚的脸。
吾爔如实汇报它的遭遇:“博士,视觉系统在被入侵……”
简明急得几乎要求饶,但有用吗?
没一会儿,李兆气得一把将笔记本摔成两半,听命与他一起进攻的人表情也都各不相同。
李兆指着简明的鼻子怒骂:“你看看你搞出来的东西!你看看!!”
“博士,请放心,我守住了视觉系统。”吾爔向简明报告结果,它又赢了一局,但简明也发现了,有两个屏幕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雪花噪点。
简明明白,这说明,病毒的攻击是有效的,吾爔失去了这两扇屏幕的链接权限。
李兆和兰尚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两块失灵的屏幕简直是这场恶战的曙光,两人的脸色总算缓和了点,他们心中再盘算,打算上更多的硬盘。
“你们再这样下去,就是在成就它了。”
然而,柯雪打断了接下来的一切。
“你们的代码,有点追不上它。”
柯雪一针见血地指出。
尽管专业不同,但她并非不懂代码,刚才的行动并非无用,起码让她看了眼吾爔究竟有多大能耐。
“你们是人,它是机器,怎么能以脆弱的身子硬碰硬呢?”
她一步步走向实验台,朝着简明走去,她透视一切的目光盯着简明死死守护的模样。
“它不会累,你们在和一个永不会疲惫的血色屠手打交道。”
柯雪看着挂在墙上咔咔行走的钟表,时间控制着世间的凡夫俗子们,让他们到点吃饭,到点睡觉。
“说不定,你们一顿饭的功夫,回来惊恐地发现吾爔已经洗白了你们的机子。”
她波澜不惊的一番总结,如一桶冰水浇头,让李兆和兰尚瞬间冷静了下来,两人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状态是否陷入了诡异的偏执。
第一次的进攻失败,他们就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吾爔的水平,应该及时调整对策,但为何会如此疯狂的执迷不悟?仿佛……仿佛他们受了一个机器人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