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胸驼背是姜台山关于青春开始的感受。
她调整肩部松紧带的时候,心中只是平静。她讨厌束缚,但习惯忍耐。
姜台山在晨操跑圈结束时,听见同班男的聚在一起大声评判同学跑跳时的胸部。
她跟随人山人海,放空思绪缓慢移动。
有一道制止的声音如雷划破沉寂,直刺向恶意。
人群变得喧哗,姜台山停下脚步,像退潮时露出的突兀礁石。
她猛地抬头看去,看见勇敢站出来的女生,和女生背后汇聚站定、不同面容的同学。
她往她们走了几步,又在远处的柱子后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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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发育,内膜脱落,地球每月来数十亿次月经。
与普遍相对,月经棉蜷缩在女孩手心,是藏在袖子或黑色塑料袋里传递、语焉不详的“姨妈巾、面包和那个”,是祭祀、寺庙的禁行线,由畏惧和无知判定的不祥。
姜台山去图书馆时第一次在生理书书架前停下,半是正视地探查生理期。哦,原来——
如果人类存在一条共同的母亲河,她的名字叫月经。
她蕴含着最丰富、基础的元素,是强盛、本源的生命之洋。
红色海洋在地球上起落万年;女人的身体强悍精密。
女宫、激素、骨骼、肌肉……她第一次从前辈书中知道身体的秘密:
稳定的基因、天赋的头脑、富于洞察成熟坚毅的精神。
姜台山合上书再抬头,看待世界的视角旋转。
她忽然察觉,图书馆中出现了月经棉和棉条的互助盒,不知由谁摆放上的。
她掏出书包里随身携带的全新一包月经棉,放进盒子里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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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娴淑文雅。”对有些人是行走坐卧的标尺,对有些人来说,是奔跑时一脚踢飞的石子。
姜台山合上习题册,手搭上脖颈,转动疲惫的肌肉。
清风刮过,她下意识侧头。
顺着白墙上飞扬的一帘狭隙,她看见一群少年。
矫健的身姿如同游龙腾跃。
一团热气的面庞上血气蓬勃舒展。
她们在操场奔跑、弹跳,矫健敏捷,足以想见暴扣时的流畅肌肉、何等畅快淋漓的对抗。
她们像这阵飞扬的风,留下心随意动的热烈的生命力。
几个瞬间的呼吸和眼睫的几次颤动,窗帘在姜台山眼前重新闭合。
她的心脏仍然留存着生命怦然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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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台山主动问起同学,同学告诉她:反对骚扰、放月经棉、自习课打球的女孩大多是来自低年级辩论队的新生。
路过低年级楼层,姜台山停下脚步。回过神,她已经循声跑到辩论队的专用课室,手搭在后门的把手上。
姜台山站在后门,隔着玻璃,望向黑板上的字迹:“成为女人,是一种惩罚还是礼物?”
没有指导老师,面孔青稚的女孩们舒张肆意,眉眼闪光,好像以讲台为轨道的群星,散发出奇异的引力。
姜台山深吸一口气,拧开这扇门。
激烈争论中的女孩们没有察觉新面孔的拜访,她们正在讨论常听到的“礼物”:
1、礼让女士:不和女人计较,女士优先。
2、美的自由:塑形、化装、衣着。
3、生活轻松:文科更轻松、工作更轻松、可以通过结昏跃升阶级。
4、创生:来月经,可以生小孩。
一人开始发言:
“礼让实际在宣称:女人是弱者。
事实非此。
持械大于肉搏,随着科技发展,普及的机械化形成物理力量的对等与反超;智力主导物质生产、战争的智械化进程。
肌肉可以增强恢复,而精神维度力量是生产力与破坏力的主宰。”
“单一维度不足以诠释自然赋予的第一性密码,比如不在消逝稳定修复的染色体,比如心智。
女性对自身的开发,包括基因组在内有限,潜力巨大。”
“从改造自然的新质力量与自然本体角度,女性本强。
不需礼物为名的轻视、矫宠为名的放逐、照顾为名的不信任。”
她呲虎牙笑,“何况,是不是真礼让,得看培养方向、录取分数、职场机会、分配家业、军政法经领袖占比。”
“要害咽喉没有礼让一说。”少年在屏幕上信手调出各行业的高层榜单。
“在实权交割时,‘礼让’和‘照顾’不存在。并且起到相反作用。”
由于它平时以无足轻重的事务定义和麻痹女性,使之在生存竞争中幼稚化与自我矮化,所以在关键时刻,女性就会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只有擅长厮杀狩猎的虎鲸崽子,才能接任姥姥成为族长,让自己带领族群活下来。我们缺这样的人,所以前辈们寻找和培养我辈。”
她认为这个话题结束了,握着粉笔,看向关于美的话题。“自由?”少年在其后上打问号。
“妨碍身体素质不是自由。”
“群体性将资源投掷于发展要害之外,装饰社会而非决定社会,不是自由。”
“矫弱的自由等同剥削,没有顺从外的选择是强迫。处于消耗的不能是女性双方,而是把这个议题带来的结构。
美的次要议题不应该过大分化、消耗群体。我们需要团结,给予服美役的人替代品,比如由幼瘦之美转移到肌肉之美,以不谈论美为最终目标,尊重和利用扬弃的发展规律。
将积攒的力量首先用来破坏结构、制定规则,在要害领域撕出位置,打造脱美役能更好生存的环境。”
关于生活轻松的话题,她念出最开头的几条,“就业轻松、负责家庭中的社会再生产轻松、‘找一个男人结昏’轻松”。
“不,它说机会、报酬区别划分。”
“它说把持生产资料者结构性诱惑和逼迫无产阶级女性成为附属资产。”
黑板上的“生活轻松”还有:“可以逃避难题选文科”、“只擅长文科这些轻松的东西”、“女生天生不擅长理工科”……
她面向这些揣度耸肩,“首先,文科不简单。”
少年瞳孔缓缓缩紧,“其次,女人擅长文科,那么在车马时代和如今,应当有人说女性洞察人情世态、擅长文治、天生适合当一方母官。”
“为什么科举时无人说文科简单,女性擅长?为什么女性擅长文治,政官却仍然鲜见女性?”
她道:“擅长什么在讲权力。擅长却不在高位,也讲权力。”
“逢社会变革,最有影响力并被支付高额报酬的是什么,女孩不擅长什么。”
科举时不善文治、善后宅,工业革命与智械化时不善理工、善人文。
等待理工浪潮被新的东西代替,她们会擅长理工还是新的东西?
那是未来的她们需以打破和奋争做出的回答。
“当我不强迫她们,她们在‘自由’下仍然这样选择,我的权力才攀登到巅峰。”
姜台山记起去表姐学校参观,遇到过一位留学生。
“在远离家族和成长环境的地方,为什么要戴头巾?摘下来也没有人会知道,陌生人不会再去监督、举报、惩罚您。”
姜台山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可是未经她人苦,不应擅自居高指点。姜台山选择错眼。
只是她们错身,姜台山的眼睛说不清在那时为什么抬起,像微弱的火光。
眼神交汇,戴头巾的留学生微微一怔,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离开生长环境,“头巾”也长在血肉、思想、违背的恐惧中。它是难以自然分解的塑料,难以戒断的毒。品。
“头巾”无处不在。她也有。它是规训具现,是自愿的失权。
“轻松、自由、矫宠,世界各地女孩们从小听到大的东西,”讲台上的少年明亮地笑,“谎言。”
女人的不幸在于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她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男人的幸运:在成年时和小时候,别人迫使他踏上最艰苦但也最可靠的道路。
“文科是梦想,但有理科梦想和天赋的女人绝不应被打击和放弃。”
“一种言论有广大拥趸,如‘她们不喜欢理科,她们学不好或学不会。’,如‘女孩也有聪明的’。”
“她们涉过泥沼,拿起书找到的偶像也仍旧笼罩于阴影之下。”
“于是有人说这些观点是正确的。”
“不。”女孩沉声,双目燃起明亮的火焰。
她拍上讲台,指节紧而有力地扣在书本上朝前举起:“现实是,她们经受限制和剽窃;现实是,她们重新接受教育的时间相较封锁的数千年不过百分之一;现实是,昂贵的资源和机会从来有限!”
“有人说这是天赋不足。如果这是天赋不足,就不会在贫困和歧视仍然高悬的几十年后,进入高校的过半人数是女性!
我们用几十年证明反击数千年谬误,每一个获得席位的你、我都是历史坐席上的证人和判官。”
女孩走到书桌间的过道,走到一双双或闪亮、沉静、疑惑的眼睛前。
“只要再给她们一点时间,她们就足以识破倒果为因的谎言,识破结构不公的愚弄。
如果给她们家族和社会的全力托举,她们会踏平为她们而设的禁域,问鼎人类智识的所有角落。
她们的故事会胜过以往所有篇章,不是“不输于”“不逊于”这样一份小于等于的关系,而是可大于、远远大于的关系!”
“谁被自己和族群相信、投资,谁就是是责任和权力的主体。”
所以请自信地选择“不轻松”;嚼碎外界设限与贬低为养分,无耻地相信自己。
地球仪被托起,大洋和大洲被拨转。
世界流动于少年的眼瞳,她预言:“冠军和领袖将如星辰从女人之中涌现。”
她们会如行星,奔跑在没有边界的宇宙,组成浩瀚的主宰。
在此前——
议题还剩最后一个列在清单上的“礼物:生育”。
女孩从盒子里抽起一根红粉笔,在黑板上落画。
红色与墨绿色交织,如同原野上流淌着的红色河流,“女宫的左边说,我带给你每月的排毒,带给你泄殖分离的生理结构,带给你对重大疾病敏锐的信号,带给你染色体的稳定——疾病的避免,带给你至今未解原因的长寿,带给你在未来未知的优势,比如精神的稳定和对挫折的耐受。”底下女孩们的视野跟着红线迁移。
“女宫的右边说,有时你并不能选择是否使用我。”少年沉默。
图像收拢最后一笔,乍然完整。粉笔下落到板架的沟渠里,掷磕有声。
“生杀予夺,是可以摧毁、创造、旁观、吞噬。”
“女性天生完整,生有此权。”女孩眉目锐扬,“外在剥削和强加意志,会被醒来者粉碎。”
黑板两边文字属于“礼物”的部分与“惩罚”纠缠,边界模糊。
少年转身退后几步坐在讲台边沿,将所有词汇放在视野中,虚虚看着笔画形体,用视线快速地包裹、穿透、消化它们。
“这是我们正面对的结构。”
“无论从何时选择醒来,从何处醒来,从哪一个议题中醒来,我们将在同一条路上相遇。”
她转身。
“身前是举着火把的前辈,身边是并肩的朋友,身后是牵引的继承人。”
如万年数代女儿传承的母系基因,如你我她打破冰层握紧的手。
“我承诺,赓续前辈的意志,与同伴用双手开凿无人之地,用双脚为后来者踏出通行的宽阔大道。”
“我们会解决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所有阻碍。”
“世界以我们的意志诞生。”少年向前一步,“而我们的前进永无止境。”
底下有谁大笑:“同意!女人总会有办法!”
掌声属于在场每一个少年,她们为彼此鼓掌。
讲台上的人下去,又有新的人上台。
下来的少年走进最后一排,坐在姜台山旁边伸出手掌。
她目似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