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们需要考虑考虑。”容渊忽然开口,说:“今日天色已晚,可否明日再议?”
穆镜心自然无有不应承的,长安腿脚不便,容渊将长安摁住不许他起来,自己起身将人送了出去。
门被掩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容渊走回去时,长安已经又将头埋了下去。
容渊蹲在长安身前,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声音很轻:“怎么了?”
长安嘴唇紧抿着,祈求地望着容渊,眼睫抬起来又落下去,嘴唇颤了半天才发出声音,轻地几乎听不清:“少爷……我、我不想……”
容渊说:“好。”
长安怔住。
容渊牵过长安的手,轻声叫:“长安,看我。”
长安眼睫颤抖着,轻轻抬起,和容渊对视上,发白的脸还没能缓过来,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有点呆。
容渊手指一点点挤进长安手心里,将长安无意识攥紧起来,掐着手心的指甲隔开,抬头望着他,眼眸如漆黑深邃的湖水,沉静而温柔:“别怕,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都听你的。”
长安张了张嘴,哑声说:“我……不想走。”
长安上辈子也算是进过仙门,虽然只是那个不入流的美人谷,可长安知道仙门中的规矩——一旦入仙门,便是仙门中人。
除非自废修为,否则即使身死,尸身也归仙门所有。
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长安以为容渊要赶他走。
容渊愣了一下,喉咙滚动,随即垂下头,靠在长安膝上低低地笑出了声。
长安不知道容渊在笑什么,但见容渊笑得肩膀都在颤,大概知道应该是自己说了傻话,误会了什么。
长安脸红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容渊“嗯”了一声,低声说:“缪心是个散修,没有仙门,今后也会一直与我们同行。若非如此,即使他修为再高,我也不会考虑拜师这件事。”
“……”长安眼睛一下亮了,嘴唇微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出的高兴:“对不起,我没弄清楚。”
容渊被长安这副可爱的小模样弄得心里发痒,起身时顺手揉了把长安的头发,说:“是我没说清楚,别怕。”
长安点点头。
容渊挨着长安坐下来,没忍住又抬起手,碰了碰长安笑得弯起来的眼睛:“长安,我的身世,你大约也听说过一些。”
长安眼睫被弄得发痒,轻轻眨了眨,“嗯”了一声。
有关夫人的事,是府中禁忌,容老爷曾下令封口,府中没人敢提。但长安从小在容府长大,又在夫人院里待过,许多事,即使没人提,他也都知道。
长安曾亲眼见到过。夫人病重,临走前,嘴里一直念着大少爷,长安去请了许多次,但直至夫人断了气,他们也没能见到大少爷的身影踏进那扇门。
因此长安知道,夫人不仅是容老爷的忌讳,也是大少爷的忌讳。
长安此前从未听大少爷提起过夫人,即使他此前已经对长安那样好,对长安那样的信任,却从不曾同长安提起那些往事。
此刻却毫无征兆地忽然提起来。
长安下意识去偷瞄容渊的神情,而然容渊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眼睛漆黑而沉寂,看不出丝毫其他情绪。
容渊说:“我母亲嫁于容文钰前,也曾是个修士,因嫁作人妇,才脱离宗门,自愿成为了一个凡人。”
“世人将她的故事传作一段佳话,争相称颂,我却觉得,将一生赌在一颗全由他人掌控的‘真心’上,喜怒哀乐全交由他人掌控,真是。”
容渊薄唇轻启,说:“蠢透了。”
长安呼吸静了一瞬。
恍惚间,有一道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轻轻传进了长安耳畔。
“长安,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知道,我见过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曾经的我。”
容渊的声音其实和江绾绾有些像,说话的语气也是,清冷平淡,不徐不缓,似乎这世间没有事能让他失了分寸。
但夫人说话时,比容渊还要更温柔许多。
“不怕,傻孩子,没什么不敢的。”
“这世上没谁比谁更高贵,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只是你的喜欢为他渡了那一层金纱,若你哪日不喜欢了,他便什么也不是。”
“只是长安,你的喜欢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值得交付给更好的人。”
“容渊曾经是个好孩子,但幼时经历如此,成长至今,他已经很难再相信真心,看似温柔多情,实则比谁都要绝情,他不会再为谁付出,想得到他的喜欢,须得为他付出你想象不到的艰辛。”
“可即使你将一颗心全赌给他,到最后,他恐怕也还是只会觉得你蠢透了。”
长安倏然回神,视线重新聚焦。
容渊的面容近在咫尺,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长安的倒影。
那一双黑色的眼瞳在夜色中愈发深不见底,一瞬不转地盯着人时,原本会给人一种极为强烈的压迫感,但长安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过恐惧了。
勇气忽然涌上心头,长安张口,说:“我不这样觉得。”
容渊一顿:“嗯?”
“如果因为害怕,就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才是蠢透了。”长安咽了咽口水,脑袋扭到一边,声音渐低下去:“她明明就很勇敢。”
耳边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
长安耳朵动了动,扭回头,被一直看着他的容渊捉个正着。
容渊面容生得俊美,眉端压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显得凌厉,望向长安时却仿佛永远都是眼含笑意:“是,很勇敢。”
“长安,她没有选择,但是你有。”
容渊牵起长安的手,话说得缓慢,像是要叫他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我能向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你,会永远陪着你,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哪怕是到了阎王殿,我也会把你抢回来。”
长安心跳一滞,连呼吸都静止了。
“可我知道。”容渊说:“即使我说得再好听,你还是会害怕。”
容渊嗓音仍然轻缓而温柔,神色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肃然郑重:“修仙是很苦、很累,也没有捷径能走,可只有手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让你不再担惊受怕。长安,我不想你再害怕。”
长安的心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
“阿菟……”
长安胸腔里有滚烫的火焰翻腾,被沉沉压在心底,前世今生从不敢触及,又从未遗忘的爱慕几乎要在此刻溢出。
心脏跳动的声音击打着耳膜,长安几乎要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长安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只是不想离开他。他想说即使最后被舍弃也没关系,他愿意。
长安想说自己不想去想以后,只要现在还能跟在少爷身边,就足够了。
可长安不敢。
他怕一旦说了,一切便再也藏不住,若是被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那些不堪的痴心妄想,一旦被大少爷知道,长安还能不能再留在他身边。
长安不敢想。
容渊轻声说:“长安,就这一件事,答应我,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
长安垂下眼,轻轻说:“好。”
*
长安已经很久没梦到过前世的事了。
不知是因为近日思绪太多太杂,还是因为白日里想起了夫人的缘故,长安梦回了前世。
却不是以往那些,或遗憾、或恐惧不安、或混乱纷杂的梦境。
尚且年幼的长安被卡在一个狗洞里,眼前是围堵他的杂役,身后是咆哮的恶犬。长安进退两难,走投无路,陷入深深地恐惧当中。
那是一个盛夏,烈日洒在滚烫的地面上,阵阵青草香,耳边蝉鸣缭绕,长安就是在这个肮脏狭窄的狗洞里,见到了大少爷。
“还不快滚!”
长安被一只手拉着,从狗洞中爬出来,仰起头。
“你是哪个院里的?”
“我……”
“别怕,以后谁再欺负你,报我的名号。”
亮得晃眼的金色阳光下,是那张长安两世都未忘却的唇红齿白的笑脸。
也是长安两世从未平息过的剧烈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