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墨尘所猜测的那样,坟场中的怨气果然随着时间地推移而由浓转淡,待到日晷转近午时之时,下方的白雾已经稀薄到不足以遮挡视线。
离、墨二人站在塔楼上,透过坟冢稀疏的白骨外围,轻易便望到了内里情形。
偌大坟冢内只有两个晃动身形,其中之一穿着宽大斗篷,看装束应是荧徽。
而另一个,鬼影模糊,望不真切,只能看出他立在荧徽背后,怀中抱着一把等人高的古琴。
墨尘表情疑惑:“好像真是岁角……他还活着?”
离星遥干脆回道:“死了,那是他的魂。”
离星遥盯着下方,眼色渐暗,“哼,荧徽够绝情的啊。知道我会回来,便硬生生把岁角的魂从炼狱里拘了出来,这是要让岁角死了也得继续帮他守祸挡灾。”
闻言,墨尘蹙眉:“又要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了。”
离星遥轻哼一声,没有墨尘那般担忧:“多出来的那道橙烟是岁角,总比是哪个不知底细的新鬼王要好。走吧,咱们既然看明白了,就下去再会会他俩吧。”
“嗯。”墨尘点头。
离星遥刚要迈步,忽又停下,转身对视墨尘。
墨尘:“离师弟,怎么了?”
离星遥正色道:“咱们提前说好,这次我让你走时,你就赶紧走,不许再像上次一样乱来了!”
墨尘垂着眼,不说话。
离星遥踏前一步,逼他作表态:“你快点答应我!不然……”
“我做不到!”
墨尘快速打断对方,语气变得强硬又偏执,他同样向前走了一步,将二人的距离拉近到咫尺。
“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伤、送命,再有同样的情况,我还会做同样的事。”
“你!”
离星遥不知道该接什么了,他“狠瞪”墨尘,试图向对方施压,让对方改变主意。可在灼灼目光的凝视下,他自己先败下阵来,面颊微红地后退了几步。
此时此刻,他很想问一问墨尘,这种过分的保护欲究竟算什么?除了挚友情外,就不能是别的?
不过,离星遥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温柔捧起,喉咙却被人用力掩住,胸口热得发烫,嗓子偏发不出声音。
沉默片刻后,他拽起墨尘二话不说地翻身纵下塔楼。
被猛然拉下高空的白衣人没有半点慌张,黑色的链条从其背后快速甩出,牢牢地勾住塔顶外沿。
墨尘荡着锁链,顺着被紧握手腕看向离星遥:“怎么生气了?”
后者强辩道:“还不是因为你太固执,不肯好好听我话!”
墨尘不以为然,热切地盯着对方,鬼迷心窍又不合时宜地说道:“离师弟,你生气时的样子好可爱。真不想让别人也看到你这么可爱的样子。不对,你的任何样子我都不想让……”
“你给我闭嘴!”离星遥脸上又红又恼,“突然胡言乱语什么!哪里学来得这些废话?”
墨尘:“不是学得,是心里想得。”
心里想得?
离星遥顿时更气,你既对我有如此想法,竟又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也就罢了,还总要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来招惹我!
念此,离星遥直接放开墨尘的手腕,自己踏着塔楼墙壁俯冲向地面。
“哈哈,你看,你的话多让星遥讨厌。把他都烦跑了!”
黑影适时浮出,趴在墨尘肩上嬉嬉笑笑。
墨尘瞬间敛了笑,青了眼,猛地扯下黑影砸向墙壁。
黑影消失后,墨尘急忙去追离星遥,一落地,他小步跑到对方身边,刚要开口,离星遥却先丢下一句“一会儿自己小心点”,接着提起赤华剑,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前。
“好……欸,离师弟,你等等我啊!”
“跟上!”
单方闹别扭的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断碑林立的乱坟场中,不过须臾便来到坟冢外围。
“铮铮!”
离星遥脚步落停之时,一声古琴弦音乍起。
紧接着跪拜在坟冢前的枯骨干尸纷纷起身,头颅以诡异角度扭转,空洞眼窝直勾勾地望着两名来者。
片刻后,干尸们随琴音蜂拥而上,骨爪挥舞,掀起周围阵阵腐朽恶臭。
离星遥眼色从容,挑起赤剑横斜身前,继而手腕一挽,一道强力剑气瞬发而出,一刹间将百余干尸化作飞灰。
尸群作灰,剑气却未停,凌厉剑风汇聚成飓,径直劈向巨大坟冢。
可未等飓风斩下,白骨坟冢先分作了两半,一股由音波变化出的狂浪,以倒海之势扑向飓风。
剑气与音浪再次轰然相撞,发出尖锐呼啸,刺得人耳鼓生疼。
一圈无形的涟漪,以碰撞点为中心极速扩散,涟漪所及之处,地面剧烈起伏,土石冲天而起,形成数十米高的泥柱喷泉,裹挟着碎骨、残碑倾盆落下。
墨尘立时纵起锁链,六根玄链在空中来回舞动,游蛇般守在离星遥上空,不容许任何陨落的污秽之物,玷染到它们的皎月灵星。
离星遥在链下定立不动,安心地将视线锁定从坟冢中缓缓走出的二鬼身上。
岁角率先出现白骨堆前,他端正的外貌未变,但额间鬼印已经消失,整个鬼没了实体,半虚半飘,木木然,一副傀儡模样。
而驱使这具傀儡的,正是他身旁的荧徽。
休养过后的荧徽完全恢复了本相,斗篷下不再是一团混乱雾气,而是变作了一张正常人面。
那人面化形得极俏,龙姿玉颜,让人一望便挪不开眼,可望久了,又会不自觉被那鬼人面下的凉薄本性激得遍体生寒。
此刻的荧徽气势比三个月前更盛,一见离星遥便扬起下巴挑衅:“你还敢回来?就这么着急送死?”
离星遥鄙夷笑道:“有何不敢?倒是你,还躲在岁角后面呢?把鬼王炼成鬼奴,啧啧,好手段!”
听到敌人嘲讽,尤其这嘲讽里还指责着自己对岁角的不仁义,荧徽当下眸起寒光,驳道:“我这是给他一个亲手为自己报仇的机会!”
离星遥无所谓地耸耸肩,手指灵巧转着剑柄:“随你怎么说。上次未能将你一起除去,这次你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哈?上次分明是你走了好运!弄来个替死鬼挡……”荧徽说着说着,余光瞟到了一旁的墨尘,惊诧叫道,“他怎么没死?!”
离星遥挑着眉勾了勾唇角,语气甚是戏谑:“你都没死,他怎么会死?”
听到这话,荧徽顿时勃然大怒,斗篷之下不断溢出浓墨鬼气。
“好你个离星遥,还是这么嚣张!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这次我必定要让你有胆来,没命回!”
伴着招阴鬼王的一声暴喝,一道道黑色的裂缝从他脚下蔓延开来。裂缝中不断冒出股股不祥黑烟,无数凄厉的哭喊声从地底传来,不过转瞬之间,数万阴灵争相从裂缝中挤出。
似是觉得仅有阴灵还不够,荧徽轻拍手掌,他身侧虚浮的另一只“鬼王”立时悬空端坐,十根长指抚过琴面。
岁角虽是木讷无神,但拨弦奏乐的动作一如生时优雅。低沉而诡异的琴音在他指间潺潺流淌,似一只无形之手,牵引着黑压压的阴魂鬼兵突向坟场中央的两名修者。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实体阴灵,离星遥并未慌乱,他起手念咒,红莲绽放之际,赤华剑飞入高空,一剑化作万剑。
耀着红光的流星剑雨从天而降,射得地面上的阴灵们避无可避。一时之间,围过来的阴灵们或被拦腰斩断,或被削去手足,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
然而,被影剑刺中的阴灵们并没有立刻消散,它们在绵延琴音的作用下,不停地吸收着弥漫在坟场中的至阴怨气,没过多久,那些残身破魂便逐渐愈合恢复。
见此情形,离星遥暗道不妙,看来只要有怨气与琴声在,荧徽的阴魂鬼兵就难以消灭。
这一仗,比自己预想的更棘手!
上一次单独对战荧徽,尚且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他打成重伤,让他无法召唤阴灵。
而这一次有了聚阴地和岁角的加成,荧徽的能力大幅增强,与之硬耗,自己不占丝毫优势。
在与阴灵作战的间隙,离星遥浅望一眼岁角,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岁角每拨一次琴弦,自身便虚化一分。
荧徽把应入炼狱的亡魂强行扣留在阳间,让其施展鬼力,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待到岁角鬼力用尽之时,那鬼必然要魂飞魄散。
只是不知,最后到底会是岁角的鬼力先用尽,还是自己的法力先耗完?
呵,打来打去,此战真正的对手,还是岁角。
离星遥收回视线,他将赤华剑落下,踏着莲步与前仆后继的阴魂鬼兵厮杀周旋。
在离星遥与邪物对抗之时,墨尘也没闲着。
白衣修者守在对方背后,配合着同伴的移动身法,默契又熟练地纵着六根锐利玄链,防着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搞偷袭。
可殊不知,在墨尘目光紧盯离星遥的同时,荧徽的目光也在紧盯着他。
荧徽站在丈数之外,看到墨尘,就止不住心头冒火。愤怒的鬼王暗中施术,让阴魂鬼兵将两名来犯者巧妙隔开,自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其中一人身后。
墨尘察觉有异,还没来得及躲闪,冷森森的鬼气已将他一圈圈捆住,坠着他跪到地上。
接着,他的肩头被一只脚狠狠踩住,背后传来恶意笑声:“跑啊,这回你怎么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