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穿过玻璃穹顶在泪膜里融解成玫瑰色血水,荧光屏跳动的数字像心电监护仪最后抽搐的波纹,伊丽莎白数着舷梯上凝结的雨珠,当第三十七颗坠落时,她听见广播在说台风预警,说航班延误,说海关条例,唯独不说被她藏在行李箱夹层里的两张空白机票。
启德机场永远不灭的探照灯在寂寞中切割云层,不知道为什么,伊丽莎白会认为它是洛蔓贝尔的又一种可以穿透一切的巨大化身,就像她曾在午夜两点时出现在自己的公寓门口,像是个落魄的浪漫家伙那样把飞机餐锡纸捏成戒指。
伊丽莎白记得那些夜晚的洛蔓贝尔是怎样闯入自己的视线中的,当然也记得她的笑脸,她的谎言。
——“如果我能更爱你一些就好了,但是在我爱的人里,丽兹,你会知道,我最最爱你了。”
她说这话时毫不心虚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显然,那种互相试着用对视识别谎言的办法在金发女孩身上并不奏效。
伊丽莎白想戳穿她,用自己的笔杆或者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但却总是想要靠近着来为她重新抛弃一切。
这是一种信仰背叛。
但伊丽莎白知道,让她坐在洛蔓贝尔身边的时候,她并不算太在乎什么所谓的背叛会不会让自己感受到不适。
昏黄的灯光为了照顾她浅淡颜色的绿色瞳孔,伊丽莎白觉着这些一点儿也不难以去回忆,因为哪怕时间来到此时此刻,她也能想起她的模样。
淡粉色的唇贴向草莓慕斯时,她像某种小型食肉动物一样眯起眼睛,极其诡异的被取悦到一样来搂着伊丽莎白的肩,“我感觉我在为了你坠落,我的丽兹……听着,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丽兹,我想要你穿着婚纱从三万英尺跳下来”
她很奇怪,需要思考一阵时间才能解答疑问的浪漫调情方式,完美的与伊丽莎白喜欢的方式互相嵌合着,她摸过她的发,就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一下下的刮蹭发丝之间的位置,然后问道:“那吉米…?他会同意我们这样做吗?”
“他才没资格管我呢,”怀里的女孩任性的否认了一句,很乖顺的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胸口前,想了好一会儿,伊丽莎白觉着她好像笑了起来,因为她正承诺自己道:“丽兹,我们一起去感受这种坠落吧,我会为你腾出时间,去个不太熟悉的地方,就有你和我……也只有你和我。”
而现在她确实在坠落。
冰凉的铂金包金属链随着行走的步伐陷进锁骨,衣服的布料不能阻挡的寒冷令伊丽莎白想起去年生日留下的淤青形状的那双手掌,那时候,洛蔓贝尔告诉她,她会和她一起出现在香港机场,为了中国新年达成她们两人的团圆。
但去他的该死团圆。
下意识攥紧的手心挤压着免税店的香水试纸,随着力度在口袋里发酵成酸涩的葡萄汁时,世界宣告着,属于伊丽莎白二十五岁的浪漫版私奔未遂。
心形墨镜的茶色反光里,她看到自己裂成无数个哭泣的碎片,像是去年平安夜前夕当洛蔓贝尔把水晶球不顾一切地砸向圣诞树顶的星星,飞溅的玻璃渣在她们相扣的指缝间开出血色铃兰似的。
伊丽莎白不太清楚洛蔓贝尔的疯狂,但却也已经尽量跟随着,施暴者舔舐她手心的伤口,就像在舔舐覆盆子果酱,但伊丽莎白觉着,这样的果酱并不是从她自己的身体里随着击打迸发出来的,而是只是因为洛蔓贝尔的存在。
只是因为她。
出走的思绪令伊丽莎白忽略了行李转盘是从时候开始呕吐,又在哪一秒结束的,她的路易斯威登硬箱磕碰出空洞回响,里面装着洛蔓贝尔说“暂时保管”的素描本——第四十八页画着她们在马里布沙滩上堆建出的沙堡,第一百二十七页是瞒过所有镜头去冰岛看极光的路线图,而最新那页,只有半瓶安眠药名称和潦草厌世的“不如去死”。
当海关人员用X光透视她的心脏时会不会笑出声?
这个携带整座废弃游乐园的傻瓜,这个被剥开十二层包装纸,却发现礼物是空气的可怜虫怎么就真的这样拖着行李来到了陌生的地界?
和伊丽莎白飘忽不定的思绪形成极大的对比,室外的雨突然变急了。
航站楼穹顶奏响重金属摇滚,穿透明雨衣的地勤像一群游动的果冻,她想她终于学会了该怎样在泪腺安装阀门,把那些潮湿的咸涩的、带着体温的液体重新泵回心室,凝成永不融化的霰弹。
如果让她更加心狠一些,或许她会和自己发誓,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她一定会会把这颗子弹喂进洛蔓贝尔的樱桃口红,就像对方曾把承诺种进动脉那样理所当然。
自动门开合的间隙漏进出租车尾气的灼热,像某个来不及成真的吻的余温。
她摘下墨镜,深水埗的霓虹此刻正在三千米高空燃烧,雨滴穿过云层变成淬毒的银针。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洼的轨迹,是她和洛蔓贝尔共同写就的墓志铭正在蒸发。
每一场悲剧都需要被热闹的氛围如影随形的跟随,伊丽莎白熟悉这样的剧本,但当她自以为做好了全部心理准备,迎接一个人存在时才会有的孤独时,却在维港烟花在云层中炸裂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用指尖摸向了燃烧着的烟卷尖端。
她没觉着疼痛,金绿色的光斑坠落进海水,她的脸在任何陌生的面孔上面被倒映出来,车窗,落地窗,白色浴缸的瓷,小小淋浴头的银。
她咬破的唇令身体陷入水流,温暖包裹着她,但二十七楼的风仍裹挟硫磺气息灌进喉咙。
莫名的冲动占据了全部的她,从浴缸重新起身时,她的身体带来了微小世界一场巨大的洪流灾难,但也没那么多心思来进行悲悯,发疯般迈着脚步,伊丽莎白把止痛药混着威士忌吞下,忽然想起洛蔓贝尔在上一次与她见面的那天凌晨,是如何用口红在镜面写下具有指引性的:“Runaway”作为她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
就像蝴蝶。
她记得自己在那时悄悄地想着,觉着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把字母“R”拉的那样狭长,但似乎嘲笑需要付出代价,当烟花进行到第三轮高潮,她终于对着淋浴间的蒸汽哭出声来,热水烫红的皮肤下,去年平安夜的玻璃划痕正在隐隐作痒。
某种近乎自虐的快感驱使她打开窗,裹着浴袍站上飘窗台。维多利亚港的风掀起潮湿发梢,摇摇欲坠,但是伊丽莎白并不觉着自己需要停下来。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间隔三秒的叩击节奏,与洛蔓贝尔偷溜进她公寓时惯用的暗号完全重合,伊丽莎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期盼占据,只是一味的匆忙赤脚踩过满地止痛药铝箔,心跳扩大着散发,她几乎怕让站在猫眼外蜷缩的身影识别出她的紧张。
沾满雨水的指尖梳理起金发,门外的洛蔓贝尔看起来气息微微有些不均似的整理起去年私奔计划里约定的酒红风衣,衣摆顺着地心引力滴滴答答淌着雨水,洛蔓贝尔看起来这样狼狈,但是纵使狼狈,也是美丽到无法让人移开眼睛的狼狈。
她也许又去雨水里面跳起华尔兹了。
伊丽莎白下意识往最坏的方式去想着洛蔓贝尔的绝情,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将她拒之门外,但手指还是越过了她,将门又一次对着洛蔓贝尔完全敞开了。
寒气混着混杂在一起而散发甜腻气味的香水扑面而来,洛蔓贝尔潮湿的睫毛抬起的那瞬间,伊丽莎白听见自己心脏正在发出教堂彩绘玻璃崩裂的脆响,所有排练过的质问都被对方睫毛上融化的雪水堵在喉间,只剩眼泪背叛她的意志。
她能懂得这样泪水背后的含义吗?
伊丽莎白不发一言的没有注意到自己眼中的幽怨如同夏日的烈火,直到她突然微微低下头来舔舐起她的下颌。
“丽兹的眼泪是甜甜的,”靠近她的身体被长度及腰的奶白金色卷发拥抱住,连带着她的皮肤一起在灯光下散发惨白,她没有一点不自在,恶魔一样扯起嘴角道:“和海水不同,和冰岛黑沙滩的浪花也不同,但是却十月份的桃子似的……”
“什么十月份的桃子?”
伊丽莎白不再想装作自己懂得洛蔓贝尔奇怪的比喻,别扭的开口问她,想要说出更多责怪,但是事实是,作为某个应该被指责为:破坏婚姻的第三者,她总是觉着自己并没有资格这样对着洛蔓贝尔开口。
沉默移开眼神,伊丽莎白想放任疑惑消散在时间里,因为过往告诉她,和洛蔓贝尔这样的女孩对着来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她善变的脾气就是五月份的雨水,阴沉沉的却爆发出闪电一样的激情,举起缠着绷带的左手,伊丽莎白感到自己的眼睛已经下意识跟随着洛蔓贝尔移动起来。
她受伤了吗?
争先恐后想要被说出的担忧让伊丽莎白皱起眉毛,不放心的用自己的双手去抓住她的手腕处,而当她靠近时,却没在那上面看到一点除了无名指明显的戒痕以外,任何的伤口存留。
诡计得逞的哼笑声从头顶传来,作为她在乎她的证明,洛蔓贝尔问:“丽兹,你想为我戴上戒指吗?”
“你只是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洛蔓贝尔不以为意的否认了她的控诉,像是在她那里她毫不重要一样开口列举道:“你说你想来香港……啊…我实现了我的承诺,对不对?丽兹?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在洛蔓贝尔说出这样的话语时,窗外新年钟声恰在此刻敲响,维港上空爆开十二朵紫罗兰色的烟花。
伊丽莎白咬住自己嘴唇的力道大到足够渗出血夜,却在下个瞬间被更汹涌的吻堵回所有恨意。
她们跌进满地狼藉时,行李箱里滑出的素描本正好摊开在最新那页,原本被潦草自己占满的的“不如去死”旁,不知何时多出句未干的字迹。
“而坠落需要共犯。”